第43章 他,乞儿,抓住他的月亮13

双初巷。

听明将剑收回剑鞘，手却没有离开剑柄，守在她附近。

其他护卫皆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等待小姐吩咐。

古意和洛羽白交谈的那段时间，紧攥着半个馒头的乞儿自己强撑着爬了起来，就这么在寒风里站着。

他既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看着眼前绢纱掩面、身披白氅的小女郎。

古意看他衣衫单薄，下意识去解身上防风御寒的大氅，触及绑带时，突然想起这件衣物的内层绣了江府的标识。

她指尖一顿，终究还是将手收回，从腰际取下荷包，遮住荷包上的竹绣和字绣，倒出所有银子。

素手芊芊，捧着白花花的银子，伸到乞儿的面前。

古意等了片刻，他却只是看着她，既不伸手接银子，也不言语。

她以为他是害怕不敢接，便温声说道：“都是给你的，拿着吧。”

乞儿仍看着她，渐渐有了动作。

他缓缓伸出手。

手心皆是被碎石子磨破的血痕，沾染着尘灰。

小女郎的素手微顿，片晌，她从怀里取出一条纯色素帕，将银子裹住，轻轻地放到他手上。

现在，她该去花灯集了。

古意转身，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绣鞋才刚抬起一步，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道嘶哑干涩的声音。

“小姐，我浑身疼，走不了远路，你能不能送我去西边的破庙？”

古意转过身看他。

乞儿浑身伤痕，衣衫破旧脏污，一手捧着银子，一手攥着半个馒头，眼神里满是乞求之意。

古意看向站在一旁的男子：“听明，你送他去。”

“是！”

听明将马牵到乞儿面前，示意他上马。

寒风忽而刮得更加猛烈，乞儿在风中发抖得厉害。

“等等。”

古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道：“上马车吧。”

护卫们瞠目结舌。

……

车夫驾着马车东拐西拐。

乞儿刚进马车时，不去坐铺着几层厚褥子的座榻，而是直接坐到了硬邦邦冷冰冰的车底板上。

古意避开他有伤的地方，轻轻握住他消瘦的手腕，将他扶起来，示意他往厚褥上坐。

乞儿低着头，轻轻说了一句。

古意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乞儿声音依旧嘶哑：“会弄脏的。”

他垂眸，静静地看着那只触碰着他肮脏身体的玉手，最后的声音几不可闻：“我也会把你弄脏的。”

乞儿身量弱，古意没花什么力气便将他按坐在席上。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拍了拍手心沾的灰屑。

垫的厚褥弄脏了也没事，回府后自然有人负责更换。

她安抚道：“无妨。”

恒京的大部分百姓都涌到了绮灯街，其他的街巷几乎没什么人。

车马行驶顺畅无阻。

马车里的两人自上车时说过几句话，便再无交流。

古意低头翻看手里的琴谱，突然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抬头去瞧，车内乞儿依旧安静地坐着，隔着凌乱的散发，与她的眼神对上。

对视了片刻，他将脸偏转回去，垂眸。

古意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了他手里攥着的半个馒头上。

她记得上一世他说过，破庙里有一个老乞丐，已经很老了。

吃一口馒头是老乞丐临死前的心愿，他赶回破庙的时候，老乞丐已经死了，都没有吃到他拼命护着的馒头。

时间一点点流逝，古意的思绪不知道飘向了何处。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车夫提醒道：“小姐，到了。”

面前的破庙确实凄凉，牌匾和大门都破败不堪，屋顶也破了几个大洞。

乞儿踏进破庙里，撑着墙壁走得艰难。

古意看了一眼听明，听明颔首，快步走到乞儿身边，作势要扶他。

“不必。”

乞儿拒绝了听明的搀扶，坚持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地朝破庙神像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的养母就躺在那里，生死不知。

古意站在破庙门口，远远地看着，突然发觉那座神像似乎有些眼熟。

盘着腿，两只手掐诀，背后又伸出四只手臂，张牙舞爪。

与端阳县洛家门神很是相似！

唯一的不同便是洛家门神是一团人形黑气，不见面容，这座神像是有脸的。

长得凶神恶煞，眼睛也刻得十分传神，瞪大眼睛，目视前方，满满的凶意，右眼突然对着她眨了一下。

眨了……一下？

古意：！！！

她猛地闭眼，又立马睁开，再去看，神像和之前一样，怒目圆睁。

老乞丐靠在神台旁边，头垂了下来，嘴唇苍白，眼睛也是闭着的。

“娘，我回来了。”

乞儿握住她的手，将她冻僵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把半个馒头放在她手心，再合上她的手。

花白干枯的头发散乱在她的脸侧，他将她的头发仔细地整理妥帖。

破庙门口，古意正处于神像眨眼的震惊之中，她定了定心绪，倏然看见乞儿倒了下去。

天呐！

没有任何犹豫，她迅速迈过台阶，朝破庙里面跑。

听明立刻跟在她身后，他的马儿摇着马尾往主人去的方向走了几步，离它最近的护卫急忙拉住它的缰绳。

其他护卫面面相觑。

牵制住马儿的护卫开口道：“只是一个破庙，没什么危险，听明比我们武功高，有他进去保护小姐就行了。我们在门口看着马匹即可。”

护卫们觉得很有道理，便各自牵着自己的马，一字横排开，守在门口。

古意抑制住心里看见神像眨眼的悚然感，赶到神台边。

乞儿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手边落着一条素帕，银子洒了一地。

她急忙去探他的鼻息。

幸好幸好，还有气。

视线落到他身旁的老乞丐，古意伸出手探她的鼻息，又碰了碰她脸上的温度。

冷的。

她……死了。

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古意仰头。

白色的，细碎的，薄凉的。

下雪了。

它们透过屋顶的破洞飘了下来，纷纷扬扬，落到了他们身上。

古意颔首垂眸，凝视着昏迷的乞儿。

风刀霜剑，寒意刺骨。

如果把他留在这里，他会冻死的。

给他安身之所，供他温饱，对于江家嫡女江清若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但对于身为实习构书师的她来说，这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

寒雪落在乞儿的身上。

被亲生母亲丢弃。

将他养大、两人相依为命的老乞丐寿终而死。

一身的伤痕累累。

一个人的孤苦伶仃。

终究是心中的不忍占了上风。

她开口道：“听明，将乞儿带回马车，再喊几个人过来，把这位大娘葬在破庙后山。”

“是！”

听明将乞儿背起来，抬步往破庙门口走去。

在细雪飘扬中，神像依旧捏诀怒目，眼睛低垂，直直地看着站在神台边的小女郎。

雪屑沾到老乞丐的头发上，与她的头发融为一体。

小女郎将白氅解下来，盖在了老乞丐身上，掩住她苍白的发，干瘪的脸，冰冷的身躯。

破庙里，一道声音轻轻地响起，飘散在寒风凝雪中。

“愿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