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盒子,两种酒
风颠微微皱眉。
朱帘卷体表白色丝线流动缓滞,一股小心探询的情绪传来。
风颠叹了口气。
修行界并不是实打实的搏杀才算得上残酷,多的是你在不知不觉间就中了算计,坏了道途。
退一步说,救苦苍生线只是按照本能做事,谁也无法指责。
风颠控制丝线不断延伸向外,朱帘卷坐的椅子也变幻样式,两侧多了轮子。
“这是轮椅。”风颠开口。
朱帘卷和谢银钩都曾见过马车,也不觉得奇怪。
轮椅沿着丝线铺好的道路缓缓前行,出了茅草屋,往林子中去。
救苦苍生线抖出一根丝线,在空中一挥,林子中的树和鸟瞬间活了过来,一片孤寂死意的热闹景象。
风颠没有动作,救苦苍生线蔫了下去。它想不明白,风颠为什么不夸奖它。
轮椅走到第一棵树下,这棵树立得很直。
“何时种下?”风颠伸爪抚摸树干,这棵树里满是涌动的白色丝线,像是把树蛀空的虫子。
但正是这些“虫子”,给树源源不断提供着生机。
朱帘卷想了一下,“三日前。我有个习惯,每三天要种下一棵树。”
风颠点点头,“好习惯,没有这个习惯,你撑不到这个时候。”
朱帘卷一愣。
“你现在就像这棵树,每生长一分,就和丝线联系更加紧密一分,直到最后被同化。”
朱帘卷若有所思。
风颠拍拍救苦苍生线,“既然你已经不会伤心了,还留着这些树做什么呢?”
白色丝线钻破树干涌出,将每棵树吞噬,然后飞回朱帘卷身上。
偌大一个林子转瞬成空。
死寂与热闹都消去。
谢银钩看到这一幕,对无常两个字多了几分感悟。
朱帘卷心中一痛,有一种空洞感觉,木然道:“我应该伤心……吗?”
这些感觉都一闪而逝。
风颠笑了一下,“磨人性,不错。”
看着谢银钩道:“无常和连相师都是属阴门。”
谢银钩点头。
“阴门的历史你们知道吗?”
谢银钩,朱帘卷都摇头。
风颠叹口气,“难怪。你们不知道阴门宗旨,恰如武学不知总纲。”
拍拍丝线,“少知见,不错。”
朱、谢二女都看出风颠是在说救苦苍生线,面面相觑。
“众生不死,事死如生。”
说完这句,风颠没有多说的意思,轮椅继续向前。
朱帘卷在心里万般揣测,只觉得阴门这宗旨似是前后矛盾。
谢银钩想到曾经化解诡执念,使诡重化魂魄,勾魂后摄魂索却不像吸收诡魂一样将其吞噬,而是将其直接送入轮回。
也是那次之后,自己获得无常传承。
“众生不死,事死如生。”谢银钩喃喃重复一遍。
若说连线师一脉是没落,那无常一脉就是凋零。从小到大谢银钩从未见过家族以外的无常——谢家正是世传无常。
这种境况自然是因为无常传承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最多是面对诡有些优势。
获得传承后谢银钩直接去问了在诡域布下传承的那位长辈,化解诡执念有何用意。
那位长辈只是笑呵呵拒绝了她,让她自己领悟。
谢银钩知道,那位长辈素来瞧不上她,提前把传承透露给她完全是家族原因——她是新一代独苗,不传她无常传承就断了,传给外人家族其他人更不会同意。
尽管她完美达成无常传承条件,那位长辈还是瞧不上她,也许是小时候做了某件事留下的坏印象,长大后就成了偏见——总之,护道人就是这种情况设立的。
她有本事就守住无常传承,没本事就乖乖交出去,起码不会受毒打折磨。
现在看来,化解诡执念或许就关乎无常一脉的修行,而根源就在这八个字。
可惜从那之后,谢银钩就没再化解过诡的执念。
轮椅走到道路尽头停下,风颠甩出摄魂索,深入地面拉出一个木盒子。
做鱼做久了,处在无时无刻被大网束缚的地步,他也逐渐能推算一点天机。朱帘卷做了他的侍女,凭着这点联系,他大概也能找出她与救苦苍生线之间共通的东西,这盒子就是其一。
朱帘卷想起,这正是她初来诡域时亲手种下第一棵树的地方,盒子亦是她亲手埋下,里面装着的是——
“咔嚓。”
盒子打开,风颠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句话,但已经模糊看不清。
风颠看看救苦苍生线,丝线心虚逃避风颠视线。
风颠将纸递给朱帘卷。
“断舍离,不错。”
丝线像受到惊吓一般颤抖。
它从风颠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杀意,但它冥冥中能感受到灾劫已落在头上,是比器灵被毁更大的灾劫。
它果断切除与风颠的联系,丝线在半空飘舞,张牙舞爪。
朱帘卷看着上面的文字,如梦醒一般呓语:“我要种满九百九十九棵树,让自己重生……我已经死了?”
风颠眉毛一挑,下意识想到灵台中的姜苏苏。
说起姜苏苏,这姑娘也真惨,好不容易脱离小牛村那个泥潭,又随风颠落入诡域。
不过朱帘卷情况不同。
这里的重生,或许指的不是复活。
“我猜,你当时与救苦苍生线结合还不深,意识到不对后埋下这个盒子,每三天种一棵树,来提醒自己。当你种满九百九十九棵树,或许就能反过来掌控这丝线,想法很好。”
带着一种理想化的好。
想拖时间,把救苦苍生线拖死……但也说不好是不是为了等风颠这样的变数。
这也是风颠没有直接对救苦苍生线动手的原因,这件事不能论对错,不能论善恶。
从结合那一刻,注定就是你死我活的道途之争。
“但我还是忘了。”朱帘卷苦笑,“我甚至忘了有个盒子。”
风颠点点头,朱帘卷肯定是玩不过救苦苍生线的。
让她越来越懒,对万事漠不关心,磨掉人性。
让她自困茅草屋中,不能增长见识,少知见。
最狠的是直接屏蔽她对盒子记忆,断舍离。
而这丝线更是设下重重保险,茅草屋中的阵法已被它渗透,种下的每棵树都有它的子体,就连盒子中的纸也要被它扭曲——现在朱帘卷还能回忆起纸上内容,再过一段时间不仅一点记忆没有,上面恐怕是空白一片。
这其中不知有多少凶险的算计与反算计。
朱帘卷当然也不是一次成功都没有,无常谢银钩显然就是成功的结果。
她把所有浓烈的感情都给了好友谢银钩。
风颠叹了口气,虽然如此,却还不是他出手的理由。
这些都是出自本能,救苦苍生线并未有任何害人之心。
因为实际来说,它完全可以悄悄把谢银钩处理掉,更可以拼着受伤把朱帘卷击杀,强行让她成为器魂。
而不是每次都被动应对。
风颠忽然意识到,某种意义上,他也是教主的器魂。
原来的风颠可以毫无负担的对救苦苍生线下手,他不懂什么修行的道理,仅仅凭着救苦苍生线恃强凌弱就要让它付出代价。
现在的他下意识把救苦苍生线与朱帘卷都看作是同等的求道人,所以才一直犹豫——
比起朱帘卷自困一间茅草屋,他何尝不是自困在教主影子里?
风颠将木盒举到朱帘卷眼前:“你自己做决定吧。”
朱帘卷接过盒子,放入纸。
坐在轮椅上,垂着头。
风颠起身走到一旁,抬头望天。
救苦苍生线挥舞一会儿,没精打采的收回所有丝线,重新与风颠建立联系。
风颠没说明白的是,这句话同样说给它。
希望不会走到他强行把救苦苍生线打碎的地步,那个时候虽然朱帘卷会成为凡人……总比做器魂好,用这种方式成为的器魂,只不过是救苦苍生线的傀儡。
他承认,他终究不是教主,没有教主那些神异,不可能什么事都顺自己心意。他做事求不了善与美,只能反向求恶与丑,在他眼前害人,他就是要发自己的不平恶气。
朱帘卷操纵轮椅走到一棵树下。
体表白色丝线钻入地面,一阵翻滚后,拉出一个酒坛。
朱帘卷颤抖着伸出手,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凭自己意愿去做,却不知已是多长时间之前了。
每天的日子,就是呆在茅草屋静静感受时间流逝,偶尔用鸟儿视野看看诡域,这种行为后来也越发少了。
酒坛上的纸封撕掉,馨香酒气散发。
细线在面前构建一张桌子,朱帘卷也不再勉强自己,由细线托起酒坛放在桌上。
一旁的谢银钩连忙从储物袋中取出三个小玉杯。
朱帘卷对着她露出微笑,她的储物袋落在了茅草屋内,储物袋中有炼气士全部身家,按理说应当随身携带……说来说去还是身上这些白色丝线。
“酒分清酒浊酒,此酒为浊,是我用三百六十棵树,取新发之嫩芽,并垂死之枯枝,辅以无穷生机酿成。”
丝线将酒坛提起,将玉杯倒满。
朱帘卷举杯,“请二位一尝。”
谢银钩拿过玉杯,一饮而尽,脸色一变。
风颠不喝酒,本打算做做样子,看到这一幕也来了兴趣,拿起杯子看看朱帘卷道:
“这酒我要吐出来。”
张嘴倒入嘴中,咂了咂,果然又吐到地上。
入腹不过口,过口不入腹。
这酒不愧以无穷生机酿成,入口满嘴都是光滑如实质美玉般细腻浆液,粘附在各处,如吃下一个灵果。
接下来就显出它的厉害,先是酒水在口中造起反来,一条条蛟龙在其中翻腾,而后就是一根根刺一般的东西狠狠扎在肉里。
这实在不是人能喝下的东西。
风颠面色不变,“不错,什么名字?”
谢银钩皱眉看着他把酒吐掉,又惊讶他不像是装腔作势。
朱帘卷细细品着余味,望着手上的空杯,“名为——”
“不甘心。”
她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身世,也没有什么一定要某些东西的执念,她的天赋也只能说是平平无奇,救苦苍生线选中她真是选对人了。
因为这些,她也曾怀疑自己的抗争有没有意义,更明白无论有没有意义结局一定会失败。
她只是不甘心,为什么一定是她?为什么她不能拥有平淡的生活?
她不谙世事,很多抗争都十分幼稚。
但也正因为她不谙世事,她就更不能接受自己傀儡棋子的宿命。
即使结局是沦为傀儡,她也要把自己的不甘心酿成一坛苦酒。
朱帘卷的眼睛越来越亮,就像某些知天命的老人也会被一首歌一句话激得壮志豪情热血沸腾,她也找回了曾经支撑自己的动力。
救苦苍生线不断打来一串问号,风颠轻笑看着它。
失去了器魂的它不再有人的感情,自然不能理解朱帘卷在做什么。看朱帘卷激动起来,沉默片刻,竟然输去了大批生机。
谢银钩怔怔看着朱帘卷。
她忽然明白,朱帘卷是准备做什么。
“也来喝我一杯酒!”谢银钩敛眉,从储物袋取出一坛酒。
重新取出几个杯子倒满。
拿起酒杯,大声说道:“此酒名——”
“摔碑裂!”
一饮而尽,泪流满面,举空杯敬风颠:
“你,你,我许你吐我的酒!”
风颠拿起酒杯,喝干,默默吐出。
这是名副其实的烈酒,口感就是一块块石碑摔在口中,摔那一下如惊涛拍岸已然够劲,碑裂的那一下更是石破天惊,气血为之陡然激发。
朱帘卷同样一饮而尽,将酒杯一抛,“来吧!”
谢银钩泣不成声。
朱帘卷脸上的坚定仿佛能突破丝线的遮挡:“给它做傀儡,不如给你做傀儡!莫做小儿态,赶快动手吧!”
这一刻,她才显出几分真正炼气士的峥嵘气象。
踏上修行路,不得超脱,唯从容赴死而已。
谢银钩抬起头,无常面具遮挡,看不清表情,但体内阴气已然爆发。
救苦苍生线本能感觉有危险,伸出丝线就要绑向谢银钩,它不知道朱帘卷要做什么,但只要它感觉有危险的东西它都会提前预防。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