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何逸飞 二 关于小七

这件事情要追溯到五年前，那是何逸飞高三毕业的暑假，因为考试成绩很不理想，没能进入他理想的大学，而他的双胞胎哥哥何逸辰却一鸣惊人，考入了一所世界知名大学，巨大的落差令他非常消沉。父亲看出他的状态不好，于是便提出趁自己参加第十二座太空电梯落成典礼的机会带他去那里游玩一番，散散心。哥哥因为飞去了考上的大学，做开学前的准备，并没有同行。

太空电梯和太空城的旅行的确让何逸飞大开眼界，心情愉悦了不少。同时，也让他对一起同行的官员和家属们一张张虚伪的嘴脸产生了厌恶，他不但没有对高规格的接待宴会和豪华的太空酒店产生兴趣，反而产生了逃出去，体验一下那些工人们日常生活的强烈冲动。

活动的后半程，恩美雅公司邀请出席太空电梯落成典礼的官员们参观月球工厂。通向月球的这段太空电梯并没有专用轨道，需要使用混装的蛇形飞船，官员一行人的舱段为加压舱，只能乘坐12人，设置在飞船的前端，官员坐在最前面，然后是家属和随行人员以及媒体。何逸飞和妈妈被安排在第二段，同行的一位父亲同级官员的夫人和女儿不顾原本的安排和别人换在他们前排，那位夫人更是提出和何逸飞换一下座，以便和母亲好好聊一聊美容的话题。从一开始，他就对这位珠光宝气的贵妇和他表情动作浮夸、满脸雀斑的女儿没有好感。刚换过座，女孩就扑过来，揽着他的胳膊，问这问那，一股浓重的香水味熏的得他头疼，他当即表示不舒服和母亲走出舱室。

“妈，我不想去了，让我留下吧。”

“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

“10个小时跟她在一起，我会被熏死的！”

“可是赵部长夫人。。。，好吧，我和你爸爸商量一下。”母亲看出了他的为难，用眼镜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过了不久，一位工作人员来到他们跟前，“夫人，我已经协调过了，时间非常紧张，工作人员舱已经满员，和媒体的人坐在一起也不太合适，只能坐在后端的工人舱，不过需要穿太空服，您看。。。”

“这。。。”，母亲看着何逸飞。

“太好了，我还从来没穿过太空服呢！”

何逸飞穿好太空服后坐进了运输座椅，座椅带着他进入了最后面一段的工人座舱，飞船随即出发。这身太空服没有脑机接口装置，头盔屏幕与何逸飞的全息眼镜连接在一起，可以与外界通信。他和妈妈报了平安，然后试着和旁边的人聊天，发现他指指头盔只摆手不说话。他明白了，这些人没法通信，他叹了口气，就打开了游戏玩了起来。那个雀斑女孩给他打来电话，问他加压敏感症的情况，他知道这是妈妈撒的谎，他应付着说这套太空服太棒了，一点也不难受，头盔显示器效果特别好之类的，说的女孩要求她妈妈回去也要和他一起穿太空服。他呵呵了两声挂了电话，要是没有头盔，他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飞船离开太空电梯不久，何逸飞正在玩游戏，他突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震动，耳机里传来巨大的轰鸣和尖叫声，随即声音就中断了，只有失去信号的“丝丝”声。他向窗外望去，只见碎片正在四处飞散，蛇形飞船已经炸成了两段，飞船前部的动力舱正在冒着熊熊的火光，飞船也像一条被砍掉头的蛇一般，不断扭曲着。何逸飞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直到他看见有人的残肢从眼前飞过，他才想起声嘶力竭地呼唤父亲和母亲。但，除了耳机里的“丝丝”声，就只有他的的呼喊和喘息声。周围的人，都在左右张望，用手比划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时，透过舷窗，他发现弯折到他对面位置的，中段货舱的顶部被打开，一个机器人钻了出来。这个机器人周身白色，身高大概有三米，四肢修长，动作异常敏捷，它从舱室里取出一个载具，穿在身上，载具猛地喷出火焰，向断开的船头飞去。机器人先是止住了船头的旋转，然后逐段查看船舱，查看完成，没有片刻停顿，它便断开前两段舱，推着回到蛇形飞船的身体部分。接下来，机器人止住了尾端的旋转，开始拆卸尾端的动力舱，把它们一个一个对接到头舱，被拆开的舱段开始胡乱的散开。机器人来到最后一段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向着它挥手，无声地大喊。何逸飞也不例外，他一边拍着舷窗一边大喊着“救命，救命，救救我！”。

机器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叫，飞到窗边，一颗硕大的头颅出现在窗口，额头上印着一串恩美雅文字。

“你好，人类！”机器人举起一只手向他打招呼，“你需要帮助吗？”

“救救我！求求你！”

“你的氧气还有多长时间？”

“15小时。。。”

“。。。。。。”一阵沉默

“救救我，救救我！”

“任务已重新规划，根据优先等级，你将被随后的救援拯救，请耐心等待，再见，人类！”机器人摆出打招呼的手势，随后便留下最后一节动力舱，飞回船头，带着官员和家属们离开了。

“不!不！爸爸，妈妈！不要留下我！”何逸飞对着离开的船头绝望地哭喊着。船舱里的人都看到了刚才的情景，纷纷望向他。一旁的人放下反光面罩，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的泪水已经飘满了面罩，正在拉住他的手，不住地晃着，不停地在说着什么。何逸飞看看这个姑娘，又望向其他人，大家都放下了反光罩，一道道恳切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他也放下了反光罩，虽然他的眼泪也在面罩里乱飞，可还是用力挤出来一个笑容，向大家伸出了大拇指。人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全都伸出了大拇指不断地挥舞着。

在焦急的等待中，8个小时过去了，何逸飞的氧气依然是15小时，他在暗自揣测是不是坏了，不知道真正还剩多少。而大家的期望则变成了焦虑，不时地向何逸飞的方向比划着，很显然，大家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个穿着官员太空服的年轻人身上了。旁边的姑娘又开始不停地晃他的手，说着什么。一段工人舱从旁边飘过，舱室是完整的，里面一片黑暗，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人们发现那里所有乘客的头盔都已打开，面部狰狞，早已失去了生命的迹象。何逸飞明白，动力舱被取走后，太空服的生命维持系统根本坚持不了那么长时间，他们生前都经过了痛苦的挣扎。见到这种惨相，有个人开始崩溃了，不停地拍打头盔和座椅，试图解开安全带，但是没有成功。一旁的人试图阻止他，却被狠狠甩开，于是两个人开始打斗起来，因为没有声音，活像一部展现轮椅拳击赛的无声电影，十分滑稽。

这时，有位靠窗的乘客仿佛发现了什么，兴奋地拍着舷窗。何逸飞向外望去，一个闪烁的蓝色光点正在由远至近向这边飞来。

“这里，我在这里！”，他向外挥舞着手臂兴奋地大喊大叫着。

片刻嘈杂声过后，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你好，我是1207运输飞船，接到临时救援指令，救援乘客何逸飞，收到请回答。”

“我是，我是何逸飞！我在这里！”，他一边回复着，一边转头向客舱里的人示意，每个人都在和旁边的人握手庆祝，客舱仿佛到处是欢声笑语。

不一会儿，一架蜂鸟10型飞船驶到舱段前，驾驶舱打开，从里面飘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是个女性的驾驶员。她身着紧身的驾驶舱太空服，戴着有反光面罩的头盔，腿上系着安全绳，敏捷地取出并穿戴好载具，迅速地来到了舱门前，透过舱门上的舷窗，确认了最后一个上船的何逸飞。

她打开了舱门，“我现在就你带你离开！”

“我的爸爸妈妈怎么样了？”

“他们没事！”

女孩一边说着他一边解锁并拖拽着何逸飞的座椅，连人带座椅一起放进了蜂鸟飞船的舱内，锁止，连接上管道。然后，她开始飞向舱段尾部，解锁动力舱。

“谢天谢地。。。等，等一下！其他人怎么办？”

“我的任务是带你回去，不包括其他人。”

“可是这里还有这么多人！”

“那不是我的任务！”

“还有别人会来救他们吗？”

“没有。”

“我们带走动力舱，他们就会死的！”，何逸飞回想起刚才那段客舱的惨状，激动地颤抖着！

一阵沉默，“我的飞船最多还可以带两个人，如果你坚持，可以带上，那么你想带谁走呢？”女孩声音甜美，但语气十分镇定。

“不，都带上，全都带上！”

“对不起，不可以！乘客全部带上，就必须拖着客舱走，我们偏离航线太多，我的飞船赶到这里就已经消耗了大部分的燃料，无法拖着燃料不足的客舱回到月港。”

他看着客舱里的乘客，那些人似乎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正在疯狂地挥舞着手臂，“我不管，我不能丢下他们！”

“那样任务就会失败，所有人都会死的！”

“嗯，看看其他货仓。。。。也许会有燃料什么的。”

“没有。”

“你怎么知道？”

“月球工厂的燃料已经自给自足了，不会从地球上运来燃料。”

“他们，他们都是和你我一样的人啊，我不能丢下他们，我这一辈子都会受良心谴责的！”，何逸飞嚎啕大哭起来，面罩上又飘起了泪水。

姑娘无声地停在那里良久，终于开口，“如果你坚持改变任务，我可以尝试一下，但是成功的可能很小哦，你还是要冒这个险？”

“我愿意去试试，求求你！”何逸飞毫不犹豫的回道。

“好吧，抓紧时间！”

姑娘来到客舱前面，关闭了舱门，然后将客舱与蜂鸟号连接在一起后，脱掉载具，回到驾驶室，发动了飞船。

“你真的愿意牺牲自己，拯救他们？”

“是的。”

“好，现在我要修正轨道，尽可能的把我们带到月球附近！”

“我们没法到达港口了是吗？”

“我们已经向另一个方向飞得太远，燃料用来变轨后，已经远远不够我们减速和调整最后的轨道，况且，氧气所剩的时间也不容许我们减速。。。相反。。。我们要把剩下的全部燃料用来加速！”

“加速？！”

“对，要救所有人，氧气储备就要平均分配，驾驶舱也不能充氧，那样只能坚持6个半小时，在氧气耗尽之前，我们要对准月球，全力加速！最后我们会到达第三宇宙速度！抓紧！”，姑娘说着，加大了火箭的推力，一股强大的推力将何逸飞推到舱壁上。

“第三宇宙速度！那怎么停下来？”何逸飞艰难地说道。

“无法停下来，而且这么快的速度，正面救援是不可能的。”

“那怎么办？”

“只能尝试一下，请求恩美雅飞船的救援。”

“这。。。你能联系恩美雅飞船？”

“不能，我会去请求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

“对，但那也不一定有效，恩美雅的运行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只有最高级别的任务，才有可能使用恩美雅飞船，我们只有1%的机会。”

“如果失败呢？”

“我们会被抛出太阳系，但在那之前，我们早就已经死亡了。”

何逸飞沉默了一些，有些惭愧地说道，“对不起，把你也连累了！”

“每个人都会死的，不是吗？”

“可你还那么年轻！你。。。你有多大？”

“18岁。”

“18岁！就会驾驶飞船！还懂得那么多？！”何逸飞感到不可思议。

“我从小就在学习，都是母亲教我的，她一直在恩美雅工作。”

“那她一定是最早的工程师吧，你的父亲呢？”

“他们。。。。不在一起，我只有母亲。。。”

“对不起。。。如果失去了你，她一定很伤心。”

“也许吧，好在还有哥哥。”

“不，你和你哥哥是不一样的，失去了你，你妈妈的痛苦一点也不会减少！”

“是吗？真是这样？”

“是的，相信我，我也有哥哥，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唯一，不可能被代替。”

“所以，也是这个原因，你才要救这些人？”

“对，他们和我们一样，他们也有家人，如果他们死了，他们的家人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的！”

“可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难道你没法体会到别人的痛苦吗？你没有同情心吗？你的母亲没教过你这些？”

“真是奇怪，你很特别呀，人类不就是自私自利的动物吗？别的人可不会像你这么做！”

“谁说的？每个人都会这么选择的吧。”

“你的父亲就是选择了他们先离开，再来救你啊！”

“这！这是真的吗？”

“怎么样？不可思议吗？但他做的是最理智的选择，不是吗？”

“。。。。。。不，我和他们不一样。。。不管让我选多少次，我都会这么做！”，何逸飞的确对父亲的决定有些错愕，但就像姑娘说的，那的确是当时最理智的选择，如果这些高官和家属真的遭遇不测，那对人类和恩美雅公司都将造成难以想象灾难后果。

“我明白了！现在要把氧气平均分配，你同意吗？”

“我同意，你做吧！”，何逸飞看着氧气的时长从满格的15小时一直下降，最后停到了6小时25分30秒。

“之前你的氧气是优先供应的，现在和他们一样了，如果恩美雅飞船来得及时，应该。。。够用”，女孩也被惯性推了一下。

“你的氧气也被平分吗？”

“准确的说，不是被平分，我的多一些，可以坚持到飞过月球轨道。”

“那是对的，谢谢你，我替所有人谢谢你！”

“我应该说什么，不客气？还是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你是英雄！不管成不成功，你应该得到最高的勋章！”

女孩咯咯的笑起来，“是吗？听上去是不错！”

“你叫什么名字，女英雄？”

“不要这么叫我，我是1207驾驶员，你就叫我小七吧。”

“你能告诉我真名吗？”

“不可以，我已经告诉你够多了，如果不是救援行动，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对话的！”

“那你住在哪里，我能找到你吗？”

“12座太空城，月球工厂，我都可能在，不过我没机会见到公司以外的人。”

“那。。。那。。。我怎么才能再见到你？”

“哈哈哈，我们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活下去，你忘了吗？”

“我能看看你的样子吗？”

“不可以。”

“你是那么特别，我想多了解了解你。”

“我不能和你说太多，恩美雅全都会知道的！”

何逸飞沉默了，这个女孩和其他的女生太不一样了，她显得那么理性，又那么单纯。纵使经过长期的训练，但能在这么复杂危险的环境里处变不惊，看不到她的任何纠结，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个人生死，一心只为完成任务，就连身经百战的老驾驶员也很难做到吧。相比之下，同样的年龄，自己却像一个任性的只会哭着要糖吃的孩子。

“那我就问只关于你的事情好吗？如果你觉得不高兴就可以不回答。”

“好的，你想问什么？”

“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

“你喜欢什么菜？”

“。。。水果沙拉。”

“为什么？”

“在太空中，很少吃得到。”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哈哈哈哈，果然和电影里演的一样！难道你这么快就喜欢上我了？”

何逸飞感觉脸上发烫，自己真是太幼稚了，“。。。我们就只有六个小时的生命了，我想真正谈一次恋爱难道过分吗？如果，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了，那。。。那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女孩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好吧，那就是有喜欢的人了？”何逸飞平复一下心情，继续说，“你这样的女孩子，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也许他也喜欢你。。。如果，如果你能活下来，记得向他表白，你会成功的！”

“。。。好吧，你可以睡一会，那样可以节省氧气。”

“好”，何逸飞闭上眼，他感觉飞船在不停地做着转向，修正，加速，他试着继续和女孩说话，但再也没有得到回答。

过了许久，何逸飞迷迷糊糊睁开眼，面罩上红灯在闪烁，还有30分钟，距离月球还有3万公里，飞船的运动不再有任何变化，他知道，小七的操作已经完成。

“现在能联系上我的父母吗？”

“还不能。”

“这么说，你的母亲也还联系不上？”

“我的母亲已经联系上了，恩美雅还在考虑。”

“我爸爸没有和恩美雅人交涉吗？”

“你爸爸很重要，但是你的重要性还不够。”

“那你呢，你的母亲那么厉害，我们加在一起还不够重要吗？”

“恩美雅才是最重要的。。。”

时间一点一滴流失了，还有10分钟就要到月球轨道了，那也是氧气耗尽的时间，何逸飞开始感觉到了氧气的减少，大口呼吸起来。

“我会根据每个人的身体情况再做一些调整。。。。”小七说话也有些吃力了，“尽量让每个人都能坚持，头盔也已经锁止。”

还剩5分钟。

“。。。还不可以吗。。。是不是。。。没有希望了。。。”

小七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开口到，“。。。如果让你现在。。。留下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还有3分钟。

何逸飞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艰难地吐着每个字，“。。。对。不。起。。。”

“。。。向谁？。。。”

“。。。。所。有。人。。。”

“。。。你终于。。。认错了。。。”

“。。。我。。。。没。。。。”

还有1分钟。

何逸飞用力摇摇头，感觉已经无法呼吸了，他开始用力抓自己的面罩。突然，一小股空气注入了面罩，他大吸了一口。恍惚间，他看见小七已经解开安全带，飘到他的身边，解开他的安全带，吃力地对他说：“。。。飞船。。。来了。。。”

氧气已经为零，何逸飞感觉身体飘在空中，意识正在陷入黑暗。舷窗外，一股强烈的白光射进来，小七依偎在他身上，两个头盔挨在一起，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正在望着他，和他艰难地说着什么，而他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