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河对岸

注视着林律胸前渗血的绷带，看守长内心负罪感愈显，忽然，他一下捂住眼睛，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林律和莱斯纳迪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望向了他。

鲛人哪怕分心，也能操纵自己化作“小船”的身躯平稳地顺流而下，问题在于看守长的动作幅度有点夸张，害他的身躯不住地往一侧倾斜，虽不至于侧翻，但也让坐在他背上的两人的腿部浸进了冰凉的河水中。

“和光……同尘。”看守长放下遮住眼睛的手，顺势将其伸向面对面坐着的林律，“与时——舒卷。”

少许微弱的光辉自他的掌心分离出来，因为担心用到这一层大气中狂暴的异能因子，他没有发挥出全力来施展自己的异能，不过，它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不过时间要比以往消耗更多罢了。

微光覆上林律的伤口，血瞬间就被止住了，原本用于强行缝合创伤的藤蔓迅速缩回林律体内，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凝结的殷红血痂，它们在空气中很快变为了黑红色，然后又一层层剥掉，露出嫩粉色的、新生长出的皮肤来。

伤口的规模有所缩减，但缺失的血肉不可能因为一道异能凭空生成，黝黑的、直通心脏的洞口依然留在林律的胸膛上，从中传出微弱但有节奏的扑扑声，象征里面正是一个人活力的源泉。

“治愈类型的异能？”放眼整座pESo基地，这都是极其少见的异能，它属于“改变命运”类的能力，可以理解为修正了一个人不同程度负伤的命运。

“这是我加入RoSA集团的原因。”也是他成为阿特内提夫疗养院看守长、典狱长的缘由。

看守长是真的有能力治疗自己领地内的普通住户，但在面对里面穷凶极恶的囚犯时，他则表现出了自己的另外一面，平时也会刻意收敛施展异能的欲望，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异能的特殊性。

“不过，在今天，在刚刚那一刻之前，我都没有对你施展过这个异能。”看守长摘下军帽，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脸上浮现出一抹愧疚之色，“在你被送来我的领地的时候，那具身体上的伤已经严重到放任不管反而才是最经济、最合理的选择的境地。”

“我们原本以为你会在数日后自己死去。”他实话实说。

与此同时，他明显感觉到身体下方的“船”紧绷了起来，先前待在林律身体中感受到的敌意与杀气再度缭绕于他的身周，令他背后冷汗直流。

“命运就是如此玄而又玄。”林律抬起一只手抵住脖子，用虎口按压了下喉咙的位置，“它规定我不能在那个月死去，所以，我活了下来。”

“林律……”他们身下的鲛人转过头去，将半张脸泡进水里，“咕噜咕噜咕噜……”

“我使用你的身体的时候，就感觉到——”看守长伸手握了握拳，好似是在细细品味自己现在所使用的原版躯体，同时和不久前使用其他人躯体的感觉进行对比，“尽管你有一定的基础，但在那场混战中受到的伤害仍夺走了你大部分气血，加上你本就负病在身，平时就不注意保养精神、恢复旧伤……”

“身体既然成了这副模样，不如早点去换一具躯体。”他提出了一个令林律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本意的建议，“反正，你拥有交换身体的异能。”

“那是有时限的。”林律下意识反驳并强调。

随后，林律又追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在找合适的借口，好把我继续关进那个地方？”

“关？”莱斯纳迪整条身子都往水下沉了一部分，头也因此完全埋进了水中，只留两根毛茸茸的小角露在水面上。

这条长有人脸的怪鱼是在进行攻击前的蓄力，它想猛然跃出水底，让我们、不，我从它的身上摔进水里……看守长本能地颤栗起来。

他的想法自然是轻看了莱斯纳迪，倘若他真打算对背上的人类动手，大可不必采取这种可能伤害到队友的做法，而是直接伸长脖子回过身来、一口把目标的脑袋咬掉。

水中的鲛人呲了呲牙齿，又发出了一串“咕噜”声响。

林律轻轻拍了拍同伴的脊背，紧接着，他便像在讲故事一样，轻描淡写般说出了以他的视角看到和理解的在收容所内经历的一切，他坚信这件事不可能有反转。

这不是在述说一件“故事”……看守长内心凄凉地想着，而是在告状。

不，这就是在控诉！向认识的生命体控诉自己遭到的不公对待！

但，这不能责怪当事人，任谁一觉醒来发现被关进了一个阴森湿冷恐怖还有一堆喜好打骂囚犯的雇佣兵日日夜夜巡逻的地方，都不会对那里存有好的印象。

倒不如说，面前的年轻人能嘴角含笑地在同一艘“船”上与自己相处，已经可以在他头顶戴上象征“圣人”的荆棘环冠了。

你心态可真好啊——看守长一直想对林律说这么一句话，但听上去就好像在挑衅，所以他忍住了，只敢在心里感慨。

“我管不了他们。”他违心地向底下的怪鱼辩解道，“他们拿的工资不是从我这里出去的。”

只有每个区域的区域守卫才是他的直属部下，其他巡逻卫兵和他的关系好似一个家族树状图的顶端根部与底下的分叉，越远关系就越浅，反而和上一级的关系要更密切。

这并非一个良好的比喻，他方才脱口而出的“工资”领取问题确有其事。

“就像采邑制度。”他憋了半天，最终换了一个似乎更符合实情一点的说法。

每隔一个周期，各区域间就必须换一队人，有时候还会整批整批地和从外界雇佣的新人进行交接，收容所内的研究人员会负责清洗雇佣兵们在那一周的记忆，以保证日后不幸且巧合地雇佣到同一批人马时，他们不会和收容所的囚犯里应外合。

看守长在心中默默回顾自己了熟于心的收容所常态，自知不可能把这些事情全都交代出去，便在林律和怪鱼的共同沉默下，很熟练地换了个话题：

“交易市场内经常有交易商人人工制作的身体，去买一具用于替换花不了多少钱，而且还能避免许多伤痛。”

“我还没有落魄到要彻底改头换面的地步。”林律抬手扶额，将垂于眼前的刘海撩到脑后，“还有，你或许可以……去和伯尔克商议一下‘花不了多少钱’的定义。”

他用一侧牙齿抵住舌头，硬是没重提自己被看守长及其背后的大人物为首的一群人“对外宣称死亡”的事情。

如果不早日和pESo的大伙解释清这个“误会”，他存在岛屿账户里的这几个月的薪水及其他资产，恐怕就要充公了。

也有可能是被pESo组织飘洋过海，回炎夏寻找他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族谱上的哪位亲戚来继承这份遗产，比如说他那位许久未见的双胞胎姐姐……弟弟在过世后与不和的亲人凭“继承遗产”一事重修于好，想必他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为此感激涕零吧。

“林律和林法法……当时亚述在战斗中公布的旧日真相，还有我通过异能看到的过去的画面……”

反正之后就会利落地斩断自己与看守长及阿特内提夫收容所之间的关联，让他们此生都不会再次接触……这么想的林律失去了理睬看守长的兴趣，埋头思索起漫长的沉睡前获取到的信息。

“虽然‘幽灵’的目的看上去很简单，仅仅是‘神明复苏’及‘完成神的遗愿’，现阶段我们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就是作为所谓的‘正派’，阻止暗影势力成员的阴谋……但总感觉所有的事情演变为的最终状态，都是事关星球存亡的危机。”

“别忘了星外来客这一茬。”他提醒自己，“岛柱的存在吸引来了‘异时空’的关注，就算不理解这个概念，只要知道它们最终会毁灭每个到达的星球即可。”

就在这时，看守长突然又大叫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律伸手挡脸，遮住了自己无话想说的神情，然后慢慢将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未来注定是陌生到不可能有交集的“陌生人”的看守长。

旋即，他便觉察出了对方制造声响的原因——莱斯纳迪在一段时间的沉寂过后，忽地扬起背上长满骨刺的背鳍。

原本，为了便于人类们乘坐，他允许林律用异能软化这些从自己身上自然长出的“防具”的硬度，并在之后一直压制住它们，不让它们弹出来伤害到背上的人们。

渐渐的，他竟然学会了一段一段地调控背鳍的状态，而在听说林律失踪的这一个月内的遭遇后，替林律打抱不平的他干脆不再抑制看守长所在位置的背鳍的“本能”，放任它们狠狠地教训一顿自己原本不打算搭载的这“另一位乘客”。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看守长不得不低声吟诵和他的外表并不相符的咒语，开启他自己的异能之门来为自己疗伤。

“我们到了。”雾气愈发浓郁，但隐隐约约的，鲛人背上的人们瞅见了不远处的河岸，以及其上朦胧的建筑物的轮廓。

似乎，还有人类活动的身影？

鲛人逐渐上浮，身体也慢慢弓起、由怪物的模样化为人形。

雾中的人影看到莱斯纳迪变为人类模样的身影，朝他们招起手来，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却使不明现状的新人们不禁紧张起来。

“喂——”

但没过多长时间，一道温和且清亮的女声穿过浓雾，直达他们耳畔，化解了他们由于踏入新场景而产生的焦虑心情。

“鲛人先生——你回来啦？”声音的主人和莱斯纳迪很熟的样子。

当她注意到从莱斯纳迪的身影中又分出了两道其他人的影子时，语气也丝毫未变，仿佛早就料到鲛人会有带同伴回来的一天：

“那两位——是你的朋友吗？”

“妖精住所”中住着人类吗？还是会使用人类语言的非人生物？譬如某位星外来客？

在看守长于他自己的身体中苏醒之前，林律就通过简短的交流，确认莱斯纳迪此行带领他们抵达的是“真正的‘妖精住所’”，而在看守长醒来之后，他们又确认过一次。

因此，在莱斯纳迪带领他们趟水穿过雾气、走过最后的一小段路后，将周围的场景收入眼底，两人即便再难以置信，都必须承认这个地方就是传说中的“妖精住所”，第五层中“比较安全的地方”。

雾气收束于身后，旋即展现于他们身影中的，不过是一栋再寻常不过的小木屋，外带一座一半种蔬菜、一半种观赏性花卉的庭院，碎石砌成的小道自木屋门口延伸出来，又在庭院外分出几条岔道，一条通往方才他们上岸的水边，一条绕到屋后、蔓延进深山之中。

如果有什么能勉强算“特殊”和“新奇”，应该就是河岸边立着的那座不断运作的水车了，但它除了提高运用水力完成各种工作的效率外，还在生产云雾——缭绕在河流一侧、将这栋小屋在来访者面前隐藏起来的，正是由这架水车“生产”出来的雾气。

它每走过一圈，小屋之外的云雾就会更浓稠一分。

方才站在岸边同他们招手的女性见他们上岸，热情地跑了过来，到半途好似想起了什么，赶忙刹住脚步，在原地站定后提起裙角膝盖微屈，向他们快速行了个礼：

“你们好，鲛人先生的朋友，我是‘莲花’。”

这时，她瞥见了披在林律肩上的染血pESo制服，神色微变，又补充了一句：

“你们可以叫我‘莲花’小姐，或者用我的真名来称呼我，唤我‘露图斯’。”

莱斯纳迪闻言，稍微挑了下眉，但由于他额上作为鲛人自带的“装饰物”实在太多，类似的小动作很难引起他人的关注。

“最近拜访这里的客人很多，‘妖精住所’的真正主人一定会很开心的。”她自顾自地说道，“对了，请收起你们惊讶的表情吧，这里就是‘妖精的住所’，嘻嘻，地图也许会蒙蔽你们，但‘鲛人先生’和我，是不会在这件事上戏耍你们的。”

她一条手臂平举，向访客们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下一刻，莱斯纳迪主动握住久别重逢的队友的手，带领林律朝木屋的门口走去，看守长则被他们丢在了原地。

被剩下来的那人反应了一秒后，赶忙抬腿追赶上去，生怕被看似热心的“莲花小姐”盖上不友好的标签，导致自身迎来被“比较安全的地方”拒之门外，最终横死第五层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