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顾虑
飞往菲特镇的空艇上，林律单手撑住脑袋，躺进驾驶座后属于飞行工程师或安全员的座位里，较小的空间给予他直面他人时从不会产生的安全感，使他可以静下心来思索自己的事情。
空艇现在是自动驾驶，他前面面对各种仪器仪表的座位上没有人，副驾驶的位置给了莱斯纳迪，但最好不要指望一个没接受过驾驶训练、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水里的鲛人能开好空艇。
“林律。”斜前方的椅背之后，响起鲛人嘀嘀咕咕的声音，他先喊了一声林律的名字，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待二者都无心关注的窗外云雾散去、显现出菲特镇的鸟瞰图景时，莱斯纳迪才姗姗开口，说出了方才犹豫着没表述出来的内容：
“你放弃了立刻返回pESo基地，为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缩在驾驶座后的座位中的林律摇了摇头，让自己的额头最后撞在座位的扶手上，随后卡进扶手与椅背形成的夹角之中。
这只椅子仿佛是为他的上半身服务的，他的下半身完全就不在它的椅面上，腰部也没有扣上安全带。
就好像他整个人坐着坐着，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似的。
“林律。”副驾驶座上的鲛人抓住安全带，为自己的身躯制造出了少许活动空间，而后，一点一点地在椅子中转过身来，朝向了身后的人类，“我是在，表达我的关心。”
“我知道。”林律撑起身，爬回座椅上，端正了坐姿，“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你，还有Fd中的每个人，都是我的朋友。”
险些死过一次的经历让他逼迫自己一定要找机会把这句话说出来，这样一来，纵使以后状况出现变化，他至少也流露过一次自己的真心。
林律按住胸口，隔着衣服，底下坑坑洼洼的伤口仍能被清晰感知到。
“如果先跟着他们回pESo基地，他们是不会让我参与针对董事会的行动的，绝对。”
林律抓住胸前的衣服，用上了很大的力气，但即便接受过治愈类异能的治疗，过度使用异能的后遗症还在影响他的身体，最终，他松开了手，那部分制服布料变得皱皱巴巴的，像在衣服表面筑起了几座连绵的小山。
“他们会立即把我送进医务室，蓝铃在那里有熟人，我希望你以后也跟他们熟络起来，这样基地里害怕你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这番发言似乎有点缺乏逻辑，所以林律之后补充解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可以结交更多的官方易命者，这么做可以保护你。”
“保护你的内心不因他们的行为受到伤害，也是在保护他们远离因为招惹你而需要承受的你的怒火。”
“我不会对你的同类发怒。”这句话当然具备前提，但莱斯纳迪没有明说。
“你在把话题带偏。”慢慢融入人类社会的非人生物指出了林律的小心思，“我们是在谈论你的事，不是我的。”
“好吧。”林律状似随意地举起双手，做了个并不标准的投降动作，“在医务室里，他们会察觉我现在的身体状况。”
他站起身，空艇在自动驾驶模式时飞行得极稳，完全不用担心它飞到一半从空中掉下去。
伸手扶住椅子的后背，林律从工程师的位置挪回空艇的驾驶座上，他将自己摔进那只椅子中，在上面瘫了几秒后，再慢条斯理地扣上腰部的安全带，调整了一下略显慵懒、随性的坐姿。
“不瞒你说，莱斯纳迪。”他小幅度左右摇头，“我害怕被他们知晓此事。”
“可我们都知道你受了很重的伤。”无论是失踪之前还是失踪之后，再说了，在林律与鲛人分别、与蓝铃和普兰内特相处的那段期间，他们肯定也注意到了林律制服底下的染血绷带。
“但他们不清楚真实情况。”林律伸手握住驾驶杆，代管了自动驾驶，准备操纵空艇着陆。
“我想象不出他们亲眼看到那个伤口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宛如一颗恒星在他的体表坍缩，于他心脏所在的位置形成了一枚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洞。
若是将眼睛凑到那个洞口处，像在对待望远镜镜筒一般向内张望，就会发现这具躯体已经被各式各样的植物占据了，暗绿色的藤蔓自他的血肉中钻进钻出，张开或收拢的叶子模拟为他的内脏，与他体内破破烂烂的原住民争抢地盘和做出贡献的机会。
想到由“森之妖精”告知的自己体内的情况，林律便怀疑自己一张开口，就会有树藤从自己的喉咙中延伸出来，他的血会转变为树汁的颜色——白的，黄的，无色透明的，就是不会是红色的。
虽然这个猜想到现在还没有成为现实，林律也对自己当前的情况与过去产生了一种割裂感。
曾经穿梭在街道和市场中时，总能听无法觉醒异能的普通人用轻蔑或是惧怕的语气，形容易命者是“非人的存在”，而他现在已然成为了真正的“非人之物”。
关闭引擎后忙着确认下降时的参数和仪表的林律，任由这些想法在自己脑海中横冲直撞，出现了又不消失，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斜着眼睛望向身旁的莱斯纳迪，发现对方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动作。
“我们现在算不算‘同胞’了？”他联想到了戈夫当初找到莱斯纳迪的原因，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副驾驶座上的队友说道。
“如果你是这么期望的话。”莱斯纳迪明显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毕竟，戈夫把“同胞”挂在嘴上的那阵，他还没有成为他们队伍的一员，甚至还是他们的敌人。
将空艇降落在城镇内规划好的停机坪上，林律闷头关闭其他仪器，莱斯纳迪率先离开副驾驶座，跳下了空艇。
待林律做完最后的检查，从空艇舱门探出头来，看见莱斯纳迪一侧手脚扒着艇身，另一侧的一只脚踩在停机坪的地面上，空闲的那只手则被伸向了他。
“其实也不需要事事小心。”林律话虽这么说，但他没有拒绝莱斯纳迪的好意，在对方的帮助下稳稳地跳到了停机坪上，“我的伤已经不流血了，少量震动不会导致它裂开。”
“但蓝铃提醒过我。”莱斯纳迪搬出了其他队友，“你处于过度施展异能的反噬状态，原本能做的行为，在这期间可能会导致你受到额外伤害。”
“先去交易市场吧。”林律将制服的拉链拉到脖颈，完全遮挡住了缠在自己身上的绷带，“我们去见伯尔克，和他提一些要求，再去与戈夫他们重逢。”
“之前和费瑞他们告别时，他们提供了杨森尼他们安全屋的地址，到时候还需要去那里一趟。”
“如果交易市场中没有我需要的异能道具……”他脑海中浮现出瑟克斯雀跃着跑走的背影，“到那时，就只能去奉献大厅里碰运气了，但愿那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董事会的改朝换代上，不会强求我进医务室接受体检。”
“你也不要提醒他们这件事，好吗，莱斯纳迪？”林律让鲛人的双眸映现在自己的眼中。
“父亲做愧对于他内心的事之前，也会在对我讲故事的时候，拜托我不要把他当时的情况透露给别人。”莱斯纳迪时隔多日，再次提起了他那位曾服务于机械造神论、但最终背叛了这个暗影势力的人类“父亲”。
他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来表示对林律的不赞同。
“好吧。”意识到自己被拒绝的林律没有坚持，“时间很宝贵，我们还是赶快行动吧。”
……
目的地是岛屿第七层的另一艘空艇上。
“什么？”
计划赶不上变化，终端投映出的立体影像中，运筹帷幄的普兰内特在得知星空之庭会议中发生的血腥一幕后，忍不住当着蓝铃的面破防道。
“我现在还要返回基地吗？”星空之庭会议现场发生了那样的事，蓝铃为自己贸然脱离任务、返回基地的行为表示顾虑。
“不要紧。”在她身边，负责驾驶空艇的苏尼赛特·格罗也被Fd副官的大叫吸引了注意，不过，他还是分出心思安慰了同乘者一句，“责任由我担着呢。”
“探索者为我们监视队伍中的可疑分子，顺便代我发号施令，借此，我可以随你们的人一起悄悄溜回基地——刚才不就是这么说定的吗？”
“还是布兰吉手下的你们这支队伍好，人少而精。”刚得知队友遭到上级收买，对此心中很不是滋味的格罗叹了口气道。
“别傻了，格罗。”通讯对面传来普兰内特毫不给面子的呵斥声，“这次的事情比你想象中的要严重，你想担责？你没有这个资格。”
“RoSA集团那帮家伙很狡猾。”小孩模样的易命者“啧”了一声，“他们的根据地不在岛上。”
“董事会里有些老头子，虽然手握权力，却没有得到‘神’的垂怜——得到‘命运’的恩赐。”
“他们早早地逃出了这座混乱之岛。”对普兰内特所述情况有一定了解的格罗接话道，“在蔚蓝联盟的支持下，躲进了世界各地不引人注目的深山、堡垒或是闹市里，依靠在‘旧世界’也能起效果的、和‘科技’混用的异能道具与pESo基地保持联络。”
“星空之庭会议便是他们逃走但不舍得权势的一个象征。”格罗说。
“那些家伙的位置，就连布兰吉都不知道。”普兰内特在外人面前直呼自家队长的名字道，“但他们中有人却在开会途中被杀了，暗杀，也可能不是，实际情况要等你们回来、我们一起赶去现场后才知道。”
“事情有可能会变得更严重。”他说，听语气完全不是在危言耸听，“你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我已经给托尔加和罗沙发去了消息。”普兰内特如是补充道，“托尔加回复了我，罗沙还是和以前一样。”
……
布兰吉待在基地中只有她一个真人的密室里，她的周围是不断制造出嘈杂声响的一众全息投影，没有人会在亲眼看见一个熟人以极其残酷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后，还能保持冷静。
“发生了什么？”自刚才起，大家就在一直复述这样的问题。
布兰吉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通过从全息投影中显露出的那些丑态，她似乎有所发现：
“今天，有谁没有到场？”
“有谁，”实际上除了她以外没有人可以说是真正“到场”，但她来不及更换其他更贴切的词汇，只能在说完一句话后进行补充解释，“有谁没有参与今天的会议？”
众全息投影跨越时区面面相觑。
末了，有人在他所在的地方举起手来，表示以前经常在会上发表观点的一位同行，今天居然没有出现，代表那个人的全息投影甚至没有被投映出来。
他们见到彼此的机会不多，虽然同属于RoSA集团的董事会，但在好几年前就断了在现实当中的交情，相互间成为了“熟悉的陌生人”。
若不是利益相连，且要合作抗衡pESo及正副（代理）两位董事长，这帮人连会都不想开，只想躺着收获自己所在的职位应得的利益。
“你看起来想到了什么，你的表情格外严肃，布兰吉。”一位董事会成员颤抖着嗓音道，见证认识的人暴毙后，他失去了以往的从容和锐气。
“我只是在担心。”布兰吉摇摇头，“我盼望他的死是出于私人恩怨，而非争对此刻分布于世界各地的你们展开的刺杀行动。”
RoSA集团，尤其是这群掌控大权的董事会成员，在世界上可谓极易遭人憎恨，而且还不像pESo，有蔚蓝联盟在背后撑腰。
“你们可以自己思考一下，在过去的这几天，你们是否将自己的居住地地址泄露给其他人。”布兰吉揉了揉眉角，她莫名觉得自己不会成为凶手的目标，也无端认为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落幕，一定还有后续。
但如果对方的目标只是这些董事会成员，她其实没必要太过担心，星空之庭会议尽管pESo的高层人尽皆知，但底层的官方易命者并不清楚它的存在，想要隐瞒或掩饰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纵使所有的董事会成员都不幸丧生了，这场会议照样能开下去，大不了她或格罗就在空无一人的密室里，面对空气梳理一遍近期上演的事件即可。
想到这儿，布兰吉的心情由衷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