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月落阳升

被墨镜遮住的双眸流下血泪，而它们一接触到空气，便凝固为颜色更深的结晶体，挂在了他的脸颊上，好比是从肉中生长出的血刺。

但杨森尼好似根本不在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他轻笑一声，向对手展示出悬停于自己掌心前的漆黑光团，五指一下收拢，死神的气息刹那间烟消云散。

“你疯了吗？”穆弩将敌人的变化看在眼里，在心中感慨其不要命的行为，“你就这么恨我？你可是易命师，你没必要为自己选择这么一条活法。”

易命师都是随心所欲之人，正因为如此，罪孽才会浮现在他们的瞳眸间，让世上其他人警戒他们，不是吗？

哪有在自己周身画出框架，让自己活得如此拘束的易命师？

“我因复仇而生。”殷红的羽翼无情地从复仇者背后扫出，羽刺扎穿了亡命者的胸膛，血液沿着羽毛的外轮廓滴落在台阶上，又随着翅膀被抽离而从伤口中喷涌出来，将伤者的生机也一并带离了他的体内。

“你们快离开这里。”感应到身边巡逻士兵们都愣在原地，杨森尼忙抽空叮嘱他们，“阶梯被炸毁了……你们乘岛柱电梯走，回pESo那里！”

他无法确定对方是否还有余力反扑。

有经验的易命师，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都能找到机会拉着敌人同归于尽。

更别提这家伙身上还挂着棘手的异能道具……对付“改变命运”类的异能，驱散周围的无关人员是首要之举，没有人在，就不会有新的受害者诞生，如此一来，纵使最后的命运是两个人一起跌下地狱，他也能坦然接受。

我为民除害了，我赎清了自己身上背负的罪过，杨森尼如是想着，身后的三对翅膀彻底张开，然后同时向前合拢，连同自己和垂死的敌人一同包裹在了它们之下。

“没、用的……哈，小瞎子，月亮怎可能因你一人的怨恨从天际坠落？”

“死、神啊，我的异能……我将这由血肉筑成的宝珠献给您。”银发的、面容仿佛饱经沧桑的男人呢喃着吐出一个又一个字音，“生命、怨念，还有血和铁！您所喜爱的物质流淌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望您垂下眼眸，接纳它们。”

“月亮会再度从地平线上升起！”

杨森尼心中直呼一声“果然”，同时暗叫不妙，六只羽翼转瞬间化作星光消散，他也趁势抽身，一个后跳远离了损伤惨重的千星长阶。

可尽管他反应得如此之快，他依旧产生了生命力从自己的心中流逝的感觉。

巡逻士兵们都离开了吗？他不由担心起他们来，但并非关心普通群众的生命安危，而是恐惧他们会在穆弩异能的作用下变成一个个“血包”，使他的敌人眨眼间恢复最佳状态。

同为易命师，杨森尼很清楚，当他们完整念诵出为施展异能准备的长口令时，关系到体内异能的那扇概念门便会被启动到最大，到那时，易命师的异能就会展现出它全部的效果，甚至还有机会超越平常时候的上限，危害到更多的人、造成更严重的破坏。

拥有“附身型异能”的他自然体验不到此类异能提升的感觉，杨森尼紧咬牙根，又一次压榨自己的天赋，让已不知消散多少次的血翼重新于自己的身后伸展开来，鲜红的液体自翅膀伸出的地方流淌下来，旋即好似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指引，渐渐爬上他的肩膀、胸肋和双腿，依附在了他的身体表面，形成了一副血铠。

暗红近黑的棘刺从他覆盖着血色铠甲的双拳上成簇长出，他右手出拳，血刺便从手背和手腕以上的胳膊上飞出，钻裂大气，缭绕着光、热量与烟尘，冲向刚做好一定休整、还未来得及踏上最上一层台阶的敌人。

自己的血液和敌人的血液，都能化作他的武器，为他所用……纵使这么做的后果是自己失血过多、失去行动能力，他也自信能在对方再一次动用扭转乾坤的能力前，彻底了却其生机。

“你才不是月亮！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骗子！”

与穆弩拉开距离，杨森尼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持续不断地朝对方发起远程攻击。

可突然间，他一直感应对方动作的脑海里形成了这样一幅图像：容貌垂暮的银发男人向前迈出脚，下一刻，他一个暴起，直接近身到了自己面前。

体力有所恢复的穆弩竟有这么快的速度！他的爆发力着实惊人！

原本只到肩部的血铠，在杨森尼预料到接下来的这一幕后瞬间覆盖上了他的头部，它的厚度也猛然增加，尤其是位于身为人类都有的那些要害部位上的铠甲，与此同时，流动的殷红液体在他的肩膀上构筑出了一挺机关枪，边抽取他体内的血液，边以每分钟近千枚的速度向敌方可能移动到的方位发射纤细的血针和血刺。

自大腿侧边生长出的血翼垂至地面，贪婪地汲取地上的液体，未能命中地方而掉落在地上、融解为液态的血液也受到它的吸引，反常地朝它流淌而去。

能力受人类躯体限制的易命师不打算浪费身边的一切资源和补给。

谁知，冲上来的敌人并没有发起徒劳的进攻，而是径直掠过他的身侧，奔向刚送一批士兵前往更上层的岛柱电梯。

这家伙初心不改啊！

反应过来的杨森尼猛地一转身，血液机关枪也随之变幻回了能增加他速度的翅膀，助他迅速拉近自身和穆弩的距离。

对方回头朝他丢了颗愉悦宝珠，但被他的翅膀扇开，于不远处的半空中爆炸，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响。

下一个瞬间，追踪者和被追的人一并摔进了电梯的维修井里——不，应该说，是原本就奔着维修井而去的穆弩被扇动六翼的血色铠装者扑入了井中，等待他们的将是一段急速坠落之感。

如果不做任何行动，他们会在坠底之前就失去生命——电梯虽然号称直通岛屿的海洋层，但实际上，电梯井从中间的某段区域开始就与第二层的天然洞穴融为一体，不再受到人工的维护及修缮，变得坑坑洼洼、怪石嶙峋，有的部分极窄、仅容一人乃至半人通过，有的部分又豁然开阔，决心隐居的人没准能在那儿安家。

穆弩对电梯内部结构熟稔于心，他在坠入井中的瞬间就找到了其内部刚性轨道的位置，借重力势能甩开追兵，在心中做好刹那间失去自己手臂的准备，然后，伸出双手，拽住电梯缆绳——结果，居然真的让他在井中稳定住了身子，不再向下坠落。

他朝下望了一眼深不见底的电梯井，嘴角很困难地向上勾了一下：

“正好，这里有个现成的墓冢，你死在底下，永远都不会有人察觉。”

他艰难地顺着曳引绳往上攀援，来到电梯内部一扇小门边后，他的脸上重新洋溢起胜券在握的笑容。

拉开门，挤进褊狭的通道，穆弩终于抵达了他自从勒波纳湖领域逃出后在心中定下的目的地，即岛柱电梯内部的“维修工人专属升降梯”。

“哈哈，哈哈，哈哈哈！”银发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干笑几声，倚靠着升降梯的栏杆，在心中默默数着从第三层去往第六层所需的时间。

他在贵族们的地盘上靠花言巧语和诡计得到了一栋房子，并租赁了好几处地方作为据点和安全屋……这次前去那里，把这些年以来积攒下的账本和“荣誉相册”销毁，顺便把信任自己、此刻应该在为自己看家的那群废物收拾掉，而后，“穆弩”这个身份的故事便可以暂告段落了，他会编造出一个新的身份，脱胎换骨，再在多年之后卷土重来。

就在这时，他的眼眸中似乎映现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穆弩眨眨眼睛，抬起沾满鲜血的手，犹豫了一下，往同样满是红色的衣服上蹭了蹭，就要朝眼睛上揉去。

“那是一只鸟。”他对自己说，像是一句安慰，“一只很大的鸟，正朝这边飞过来。”

这座岛柱电梯从第三层往上的井道壁，以及它的轿厢，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由透明材料制成的，游客们在乘坐它在不同层级间来往时，便能将岛上的美丽风光一览无余。

单人升降梯作为岛柱电梯的一部分，升降平台四周有用金属材料打制成的围栏，这并非它的乘客唯一拥有的防护措施，维修工人在开展工作前，必须要为自己扣上安全绳及其他安全装置，否则一旦出事，他们的家人无处追责。

历经死战后总算登上自以为的安全区的穆弩连高兴都来不及呢，根本没空为自己绑上安全设备，再说，他乘坐电梯是为了逃命，怎么能把自己固定得死死的，一点都不方便后续的行动呢？

所以，当那只大鸟不知干了什么，打破了岛柱电梯的透明外壁，直扑他而来之际，他全然没做任何防备。

一抬头，就正对上了黑洞洞的枪口，以及在那把似曾相识的手枪背后，透露出冷意的两张笑脸。

“再见（Adios）。”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而这句话，也有“永别”的意思。

一声消音过后的枪响，银发的男人自升降平台上坠落，在他的身下，“现成的坟墓”已为他敞开大门。

虚假的月亮终归是要降下地平线、退出时代舞台的。

“杨、先生呢？”少女身下，持枪的黑发青年语气急切地问道。

他们没能旁观两位易命师的死斗，既然穆弩成功登上了升降梯，那么与他战斗的那一位，怕不是已经……凶多吉少。

“你这垃圾人。”少女的嘴依旧一点都不干净，“莫非是‘末日论者（doom-monger）’吗？怎么总不说好话？”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林律小声嘀咕了一句，指挥飞行中的少女把他放到千星长阶最上方的平台上。

“我去底下的广场看看。”小云抬了抬下巴，示意同伴留在这处平台上，“你就在这盯着，顺便找一找森尼的下落……倘若那个该下地狱的男人从井里爬出来了，你就给他一枪，往脑门上射。”

“没问题。”林律一口答应。

随即两人便分开行动，他取出终端，绕着受到不小破坏的岛柱电梯转了一圈，最后来到穆弩坠井的地方。

他的终端检测出了生命气息，正是从电梯井底下传上来的。

“不是穆弩。”被小云带着飞在空中时，林律就是用异能监测App确认了升降梯乘客的身份，他的手机中现在还留有穆弩的相关数据，而眼下新检测出的那份数据，与前一份并不相同。

杨森尼就在下面，他迅速认识到了这一事实。

“小云！”在这一瞬间，救人的想法压下了他对直呼他人名字的焦虑和畏惧，他高声寻求刚离开不久的少女的帮助，为她指明她心中白月光的所在位置。

林律的身周响起空气被划破的声音，下一刻，小云就出现在了他的身畔，而几乎是同一时刻，绯红色的光芒自井中升起，电梯平台因此被渲染上了一层红意。

耀眼的绯红光辉笔直地冲进笼罩在第三层上空的积雨云中，随后，它像翅膀一样向两侧打开，撕裂了人们头顶的乌云，将太阳与蓝天还给了世界。

林律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绯红光华仿佛被永久镌刻在了他的眼瞳中，久久消散不去……从过去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见识过如此漂亮、美妙的情景，它绝对会使他永生难忘。

“森尼！”他听见身边响起少女惊喜的叫唤声。

一只鲜红的手从电梯井中伸了出来，与宽广的井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牢牢攀住电梯井的边缘，底下的人仿佛在拼命施力，好让自己从里面爬出来。

林律和小云连忙奔上前去，把杨森尼从电梯井中拉了出来。

“你留了好多血。”幸好早几年经历了相当于“快速脱敏疗法”的那件事后，自己就摘取了“晕血症”这块牌子，虽说那并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林律边想边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配合小云一起将杨森尼扶到了平坦开阔且安全的地方。

等待耳机的通讯功能重启的期间，他用终端同时给队长和留守驻地的队友们发送了讯息，希望他们能尽快派人来救杨森尼。

这种时候，要是刚才放自己下来的那艘救护空艇没有跑远就好了。

这么想着的林律，忽然听到头顶上响起刺耳的轰鸣声，身边的气流也刹那间变得十分不对劲，像是有什么事物就要降落，把空气都挤到了两旁。

手中的终端屏幕一亮，有人发来了通讯请求。

林律下意识地接通了它，同时抬头望向在他们上空盘旋、又不敢太过接近岛柱电梯、生怕被追责的小型空艇，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扬声器里传出，满足了他与身边少女先前的期望：

“林律小子！你在那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