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扭曲

林律见证了一个易命师的诞生。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正常人看到易命师时应有的反应，只觉刹那间天旋地转，视野由清晰坠入黑暗。

当他再度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那片开满心脏花的红色草原中。

“到时间了吗？”林律在梦中召唤出自己的终端，本想用它来确定异能副作用维持的时间，结果却发现上面理应呈现时间的地方被一团模糊不清的马赛克占据了，它们不停蠕动和闪烁，看得人难免有些心神不宁。

“那个人就是希贝尔……”虽然脑海中没有留存她相关的记忆，但林律模模糊糊记得那双逐渐变黑的眼睛，“以前似乎也见过一个快要变成易命师的易命者，这果然是每个易命者都会迎来的宿命吗？”

“我回到了奎德的梦境。”他环顾四周，看见了那座被透明墙壁围绕起来的客厅，“现实中他的身体会怎样？奎德的意识会苏醒吗？还是说……”

仿佛是在响应他的心意，周围心碎造型的红花忽然疯狂摇摆起来，花瓣因它们的动作被抛洒向殷红的天空，于他的视野中组成一幅有人被簇拥着推入医院急救室的艺术画。

“行吧。”林律手动合上在梦境中因为惊讶而不自觉张开的嘴，天空中的花瓣画旋即散开，并让他体验了一场花瓣雨。

“我自己的身体呢？”他拂下落在脸上的花瓣，试探性地提问道。

“我可以醒了吗？”没能得到回复，他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

梦境依旧没有对他的提问做出任何回应。

“看来，在奎德的梦境中，只能询问梦境主人的情况。”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并不因为这些尝试的失败而灰心丧气。

“奎德！”他仗着此处是梦境，不会有其他人在，突然提高音量大声呼喊梦境主人的名字，“你当初说：‘就交给你了。’可是，我在还没能完成任何一件事时就回到了这里，如果你真想将某样事物托付于我，就在这里放给我看吧！”

“没用、吗？”林律抬手按住脖颈，刚想实践自己脑海中的其他想法，忽觉四周升起一阵怪风，将身边呈现碎裂状态的心脏花连根拔起、卷向高空。

紧接着，无数花瓣自血红的天空中飘洒下来，数量多到感觉能压死被它们覆盖在底下的人！

林律躲避不及，抬起双手想在梦中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花瓣施展自己的异能，这时，一枚花瓣先它的同类一步飘落在他的额上，融入他的体表，顷刻间将他拉扯进了一段梦中之梦——

新的梦境貌似在用第三视角作为主视角，看起来像是主人公的，是一位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姑娘。

她的头发像是染的，又或许是“全生命体交易”的成果，她将两鬓的卷发各扎成一束小辫，收敛于脑后绑好，让整个人看上去既精明神气，又不失青春和淑女的感觉。

她的五官并不惹人注目，因为有一副很大的圆框眼镜遮挡住了她大半张脸，但是，她的笑容热情洋溢，足以让注意到她的人在那个晚上梦见她。

“奎德。”那姑娘轻声呼唤梦境主人的名字。

“他们都说，在新的主管到来之前，被pESo派遣来插手市场管理的机动队队员能实现商人们的任何需求，任何愿望。”

“哦，奎德，‘我不向你索求什么；我不向你耳中陈述我的名字。’”那姑娘转过身，从自己的摊位中捧出一把带着清晨露珠的黄玫瑰，“谢谢你帮助了我，但当你询问我是否有所需求时，请原谅我以诗句来回答你的问题。”

“也不知是谁在传，不切实际、不明源头的传闻。”男声响起，是这场梦主视角的拥有者在呼应那姑娘的话，“很感谢你的花朵，但新的主管很快就要到来，我很快就会离开，无论你需要什么，我只能回答：我什么都没有。”

林律在这宛如歌剧般的一唱一和中不断向下坠落，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潭永不见底的深渊，放弃或是挣扎都失去了意义。

“你到底在做什么梦。”脾气好如他也不由咬起牙来，“你梦中的人是希贝尔吗？你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吗？”

“你是因为看到她变成了易命师，你才把我送回这里的吗？！”

他看见梦境主视角的镜头不断拉近，一双手从画面外伸了出来，而镜头所对准的那姑娘也面露灿烂的笑容，将自己的手递了出去，于对方的手交握在一起。

林律下意识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但还是禁不住岔开指缝，看见他们握手之后又迅速松开，镜头随即拉远，而后他又听见了那宛如歌唱般的说话声：

“你又一次帮助了我，当你问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羞得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你又一次帮助了我，我带你游遍这座我所熟悉的市场，我从小长大的乐园。”

“你又一次帮助了我……”

“请你再一次帮助我。”梦境的背景音乐声突变，由温馨、灵动而悠扬的乐声，转瞬间变得急促、压抑，使体感中在不断下落的林律本能地抱紧了身子，“再一次、帮助我。”

歌剧风的梦境画面一下破碎，林律突然结束了掉落的进程，四肢顿时有了可接触的平面。

他的视野中出现了奎德、希贝尔，还有不明缘由乱入这场梦境的“托尔加”——只是一张象征这位队友的杀马特造型的纸片小人，因为纸人身上画了许多逼真的细节，林律才能直接认出它对应现实中的哪个人。

林律试图向那些人的方向摸索，却发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由四面透明墙壁围成的狭小空间内，或者说，是被关在了一个通体透明的箱子中，除了观览眼前这场梦境主人过去所做的梦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那个时候……”他隐隐约约回忆起曾经做过的和杨森尼他们有关的梦，“也是这个样子，我只能看，不能介入其中，因为……”

“这不是梦，是回忆，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

“回忆”中的奎德拿着代表“托尔加”的纸人，兴致勃勃地向希贝尔分享他接下来在官方组织中的任务安排：

“我被分配了‘引路人’的职务，我终于可以带领新的易命者走上维护星球和平、阻止星外来客入侵的道路了。”

“他的名字是托尔加，是布兰吉队长亲自挑选、受她重视的人才。”他拎着纸人在女伴眼前乱晃，一言一行中都显露出他对这个任务的关注和激动，“他们看重我的经验，呵呵，我在交易市场里已闯出了名声，人们都相信只要有我在，市场中就不会有易命师事件发生。”

“真是殊荣一件，我配不上这样的称赞，但……”他放下纸人，手掌拂过它的表面，一瞬间清空了被画在其上的细节，“既然他们愿意这样表扬我、把这份荣誉冠在我的头上，我就必须做出与之相符的努力和贡献才行。”

“一切都会很顺利。”希贝尔轻轻将手盖在他的手背上，“而且，奎德，相信你自己。”

“那是只有你才配得到的荣誉。”

“那是只有你才配得到的夸赞。”

“这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林律双手撑住面前的无形之墙，喃喃自语，“遭遇那些事之前的奎德，竟然是这样的存在吗？”

“他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这分明可以帮他收获许多崇拜者，还有‘朋友’。”

“他变了好多。”就算邀请组织内的新人前往曾经无比熟悉的交易市场，他也会戴上面具、调整声音和语气，避开去过的商店而选择前不久才被“新朋友”推荐给自己的店铺，且从未提到过自己有位身为交易商人的、感情非同一般的“朋友”。

像是天之骄子被一连串的噩梦拔去羽翼、打入地狱，永生永世在此间沉沦。

“罗沙也是因为他的改变，才开始看不起他的？他们本来应该是相处许久的队友，他与罗沙合作的时间，肯定超过了作为托尔加引路人的时间。”

奎德，真是一个倒霉的可怜家伙，林律对他产生了类似于怜悯的情感。

但要是对其过去的遭遇、性格转变及个人印象的探索止步于此，那未免也太肤浅了……林律摇摇头，目不转睛地汲取起放映在眼前的信息。

他看见了遭遇“月神”事件后，越发控制不住自己人性中“恶”的一面的奎德。

而作为正在观看已发生过的事件的“后来者”，他看到这一幕的视角，来源于彼时目睹此情此景的希贝尔。

她看到奎德正在向手下败将的易命师施予暴行，遭遇生死危机而身体情况一天不如一天的易命者，将自己对命运不公的怨气发泄在被他抓住的罪犯身上，他渴望人的鲜血，渴望生命如渴望甘霖。

“奎德……”她想要冲上去做点什么——是制止他吗？不，她和被他揍得奄奄一息的易命师并不相识，况且，易命师的数量减少，对交易市场的正常运营有益无弊。

那么，她该做什么呢？希贝尔凝望着脸部和衣服绽放朵朵血花的心仪之人，对，她想，是该阻止他的行为，不是为那将死的罪人，而是为了不让他变成易命师、变成他所憎恨的对象。

这时候，她看见奎德突然停下了动作，抬起手臂，用手背抹去脸上被溅到的血液。

他的鼻翼抽动了一下，舌尖微微伸出，像是想要感受罪人之血的滋味。

不、不行！希贝尔躲在奎德的视觉死角，用手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已经变得病态了！他已经魔怔了！自己该怎么把他引回正途？自己该做什么？

可是，她探出脑袋，将爱人疯魔的形象涵括入自己的眼眸中：“只要他还有异能，他就无法摆脱现在的命运。”

他会一味地疯狂下去，直至变成他曾经最厌恶的那类存在。

而她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你帮了我那么多，奎德，我真希望我也能帮助到你。”

交易商人最擅长的莫过于“全生命体交易”，而这也是市场上流通的“异能”的货源——他们中的一部分有能力在得到易命者许可的前提下摘取他的异能，然后将它赋予前来购买异能、改变自身命运的普通人，让新的易命者从市场中诞生。

然而，这份生意并非所有的交易商人都能做，纵使她有潜力，也不能保障交易的成功率。

比不幸更加“不幸”的是，她那可耻的失败，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并不是第一次做摘除异能的手术——常常有负责这一行业的交易商人没有空闲时间，遂委托有潜能的、像她或她的一部分同事一样的易命者来代替自己工作，这勉强算是交易市场内的“黑暗”，但算不上违法，尽管能在人心间埋下阴暗的种子，那颗种子却未必会萌芽、成为易命者堕落为易命师的导火索。

可是，为什么以前成功过，这次、这个最关键的时候，却失败了呢？

没有人会为她兜底，职业生涯遭遇惨痛失败和挫折的她“丢盔卸甲”，逃离了心仪之人身边。

他们心有灵犀般都选择避开彼此、不再联络。

“奎德，是我。”可是，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月神陨落”事件之前，因为受到返聘而仍旧留在pESo中的奎德收到了某个熟人的通讯请求。

从她那里，他得知交易市场将有事件发生，凭他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交易商人，和一个“失格者”的力量可能很难解决。

奎德找到了曾经带领过的新人，即托尔加，请他来帮他们调查东部交易市场内的风云变幻。

但是，由于“月神”的事，他没能按时赴约。

第二次，奎德潜入交易市场，想要向希贝尔解释自己的违约，并从她口中确认可能在不久后发生的事件相关的线索，但他没能在商店林立的街道上找到属于希贝尔的店。

之后，希贝尔闯入据说被pESo职员包下的餐厅，找到属于“命运女神”的那张桌子，认出了曾被奎德提到过的后辈、以及近期奎德告诉过她的“新人”。

然而，无论是他们之中，还是餐厅内的其他群体中间，都找不见她想找的那个人的身影。

奎德在那个雨夜去了交易市场，和市场主管伯尔克达成了交易，原本无法祛除的伤疤有了治愈的希望，原本再也见不到光明的眼睛也得以恢复光明。

几经挫折、需求始终得不到满足的希贝尔绝望了。

“‘真的，我为你做了什么，值得你记住我？’”吟唱声再度响起，破碎的画面再度拉近，显露出发色和服装打扮都与过去有所不同、唯有圆框眼镜仍戴在脸上的希贝尔的身影。

在漫长的分别后，两人终于再度见面，可希贝尔看向对方的眼中，黑光乍现，犯罪和渴血的冲动自她心中蓬勃萌发，她注视着对方转向自己的后脑，举起一直握在手上、藏在身后的凶器——

“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