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前尘(八)凛冽寒冬
正德五年十一月初。
这是傅君意登基的第五个年头,他上位沉淀至今,蓄谋已久,如今正是好时机,他以雷霆之速对各个家族发难。
他狠心要整治朝廷,巩固帝权。
昔日不少家京都百年望族沦为阶下囚,宋太傅赫然在其列。
郑淑宁知道的时候是在一个寒冬的傍晚,她打算去国子监,正在备着吃食,小桃急匆匆的进来,慌张无比。
“小姐,外面的人传来消息,说宋太傅下狱了!”
郑淑宁猛然站起来,她脸上的血色迅速消退,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时,皇帝下令,罢黜,抄家,流放宋氏全族。
其实对其他家族来说,宋家算幸运的,至少还留有一线生机,这些日子,京都的刑场都被世家的血生生染红了。
郑淑宁哀求了父亲,让武安侯府的侍卫护送去了京郊,见到了正流放出京的宋明隽。
他锦衣华服不在,但一身风骨仍存,昔日京都第一郎君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郑淑宁让人贿赂了官差,祈求一刻钟说话的机会。
宋明隽把她带到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
郑淑宁看着面前脸色有些灰沉的宋明隽,泪珠不断滚落,语无伦次道:“宋明隽,你好好活着,我等你回来,宋明隽,你要好好的。”
宋明隽看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心里疼得要死,剜心剔骨之痛不过如此。
他伸手把郑淑宁头上的白玉簪拔下来,咬牙道:“你回去吧,今后我们再也没关系,你好好的,选个如意郎君嫁了。”
郑淑宁脸上都是泪珠,她哭的说不出话,只一个劲的摇头。
宋明隽咬紧牙关,血腥味从嘴里蔓延开来,声音是郑淑宁从来没听过的冷漠:“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郑小姐不要纠缠我了。”
看郑淑宁不死心。
他指节用力,把那截白玉簪折了两半,扔在了地下。
郑淑宁扯着他的衣袖,痛哭道:“宋明隽,别这样,呜呜呜呜,我喜欢你。”
宋明隽没想到自己心上人对自己表明心意居然是在这种时刻,
他心如刀割,却不得不狠心,他甩开郑淑宁,任由她摔倒在地,转身离去。
他说:“请郑小姐自重。”
转身的刹那,他再也忍不住落泪,刚刚说出那番话,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可为了她以后,他只能这样做。
郑淑宁哭的眼前模糊,她不顾肮脏,摸索着地上,找到了那两截的玉簪,捧在心口哭得喘息不开。
她感觉整个心都碎了,痛得她几近窒息。
小桃见她许久不回来去寻她,没想到看到这一幕,她眼泪唰得落下,跑去搀扶郑淑宁。
郑淑宁坐在地上哭了一阵,眼眶发肿,不知道想到什么,她擦干净眼泪,起身回府。
她一路小跑到父亲的书房,想去求父亲,却不及防听到父亲和兄长的谈话。
“云琛,我知道你的心思,可这件事谁也无法挽回,至于护送宋氏一族去边境,以后休要提了。”
“父亲!”
“云琛啊,不是父亲不想帮他们,若不是你长姐的公公费阁老,咱们家也是这般下场,原本皇上就已不满,若是再有动作,怕是要发作武安侯府,我不能为了别人,置这一府的人不顾。”
“…”
兄长和父亲的谈论声逐渐小下去,郑淑宁死死捂着嘴靠着墙蹲下,无声痛哭。
怎么办啊,到底怎么办,谁来救救他啊?!
谁来救救她的宋明隽啊!
郑淑宁不知道怎么回的屋子,银丝软枕被她的眼泪浸湿,整个寒夜,她都在撕心裂肺的无声哭着。
小桃以为她会萎靡不振几日,没想到第二日就见她打扮梳妆好坐在榻上。
茶几上还放着一支断过却修得歪歪扭扭的玉簪。
小桃小心翼翼伺候她用了早膳,郑淑宁拿着自己的私房钱带着出了门。
辗转几次,终于找到了押送宋家的官差家。
递上了大量的银钱,才有机会给其送东西。
但贵重的东西经过层层剥削,一点渣也不会剩下。
后来,郑淑宁学会了,递几件半新不旧的寒衣,在里面给缝上一些草药丸,此去朔州路途遥远,难保不会大病。
这样的东西,才能到他们手里。
小桃也不知道自家小姐在忙什么,她只知道这段时间小姐每日在外忙碌,一天下来劳累不堪。
其实有时候她守夜,她是能听见的,小姐压抑不住的哭声。
后来,她终于知道自家小姐在做什么了,新年前的一个午后,她给郑淑宁收拾书桌,发现了昨日她当宝贝拿来的盒子。
这是一两个月以来,她唯一一次露出笑容。
小桃打开的那一瞬间哭出了声,那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宋府的房契。
她不敢想象,到底小姐废了多少困难,求了多少人,一步一步,把它买下来。
小桃合起来盒子,她去找郑淑宁这些年囤积的私房,武安侯府的嫡女,除了月例还有府里时不时赏赐,武安侯夫人也一直贴补,这两年她还有自己庄子和铺面。
可小桃打开她放私房的暗阁,里面什么也没有,她梳妆台上那些贵重首饰也不见了大半。
小桃哭的稀里哗啦,觉得上天不公,郎才女貌的一对佳人被硬生生拆散。
即使郑淑宁做了这么多努力,可还是阻挡不住命定的轨迹。
先是宋太傅,然后是宋明隽的父母相继死在途中。
郑淑宁开始每夜做噩梦,梦里宋明隽总是一脸鲜血死在她面前。
她撑了这么久,再也撑不住了。
在正德六年春日刚来时,郑淑宁大病一场,几乎要走了她整条命。
有时她会说胡话,有时她分不清现实和噩梦,甚至有时她觉得自己活得了无生趣。
一眼看不到未来的绝望。
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宋明隽依旧会死,她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寻死之际,她恍惚当日矜贵清隽的青年在冲她笑。
她笑着哭了,说:“宋明隽,你别怕啊,我在黄泉地府等你。”
她觉得自己再正常不过,她是宋明隽的未过门妻子,如果宋明隽活不了,那她给他殉情。
在小桃的尖叫声中她被救了出来。
武安侯大怒,命人严加看管她,让人寸步不离。
郑淑宁躺在床上,泪早就流干净了,她想,她早晚活不成的。
小桃感觉每日她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只余一口气留在这世上。
在一个春日的晨间,小桃搀扶她,在院内散心,在两个小婢女叽叽喳喳间她找到了新的生机。
“你们说什么?”
两个婢女看她扑通跪下来,哭着认错。
郑淑宁厉声道:“我问您们说什么?!”
“呜呜,奴婢说,依着小姐的美貌,如果今年参加大选,肯定能得到皇上宠爱。”
郑淑宁手指紧攥,怔怔出神。
昔日,她没去求父亲,因为父亲为了家族不会对宋氏抱有任何援手。
现在,她似乎能跟父亲谈判了。
重新坐在梳妆台前,她抚着自己消瘦的面庞,无声的笑了,幸好,这样脸还是那么美,还能有一丝的用处。
于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她跪在了武安侯的书桌前,跟他谈了一个交易。
进宫的前一天,她把宋府的房契夹在家郑云琛的书里。
那个春夜,她亲手烧掉了自己的绣了几个月的腰带,那首春日宴也燃为灰烬。
他终究没机会看到了。
十七岁的郑淑宁,觉得宋明隽是全京都最好的郎君。
没有任何人能跟他相比。
为了让他活下来,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幸好,她找到了一线生机。
世家贵女的娇矜她也有,只是,跟宋明隽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于是她做皇帝一个妾,成为云朝后宫籍籍无名才人,甘愿禁锢于一生不得自由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