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谁言绿鬓对霜华
所谓天棚,就是一个大棚子,和普通宅子的棚子不同,这个棚子像是个蚊帐,大到足以将整个寿康宫都罩住。
等到夏秋天,蚊蝇虫蛾多的时候,保管它们一只都飞不进来,好叫太后老人家能舒舒服服的。
它巧就巧在不用移动庭院里的一草一木,也不必大兴土木,请能工巧匠,按图纸和烫样就能搭出来,搭成起脊的天棚,飞檐鸱尾,跟正式宫殿一样。
“大宅门里讲究‘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那都是摆阔气,装门面。去年因着是过大生日,乐得由他们去折腾,今年便罢了,皇帝上回不是也说了,预备去打猎,估摸着夏天要去园子里住,哀家这儿,就别再耗资巨万地搭天棚了。”
“前几日您上回还推拒来着,原来竟是做样子。”
“你个老货,还打趣起哀家来了。”
主仆两个相伴多年,常有这种互相玩笑的时候,人这一辈子,难有一两个说得上话的人,若遇上了,甭管身份上的云泥之别,就该好好珍惜。
说到底,抛开身份,人人都有个孤独的灵魂亟待慰藉,苏嬷嬷,就是太后的慰藉。
她这一生,全奉献给了太后。
先帝爷当政时,太后得过盛宠,她也跟着水涨船高,后来太后渐渐受了冷落,便愈发离不开她,索性她也没有嫁人的想法,就这么一直留在宫里了。
多年陪伴,太后早把她当家人待,连皇帝也十分礼遇她,宫女做到这份上,也算是登峰造极。
这一切,既靠太后的提拔,也靠她自己一颗赤子之心——这是深宫里最难得的东西。
过了立夏,天气渐渐热起来,宫门上裘帘锦幕都被卸下,换上了水晶帘或竹帘——俗称“堂帘”。
造办处有个帘子库,专门管这些事,他们常从宫外招些心灵手巧的小宫女进来,原本换门帘都是些太监干的活儿,但宫里的堂帘,尤其讲究精巧漂亮,这些精细活儿太监就干不成。
譬如竹帘,得用慈竹劈成细如毫发的竹丝,百来斤的竹子只能抽出三斤的竹丝,再从中精心挑选韧性足的,然后是牵丝、提纵、插扣、梳羊角、织帘、上油、挂墙平整成型、修边,装轴之后再刺绣或作画,前后历经八十余道程序,方能得到一张张薄如蝉翼、形似锦帛的竹帘。
所以干这活儿,心灵手巧是第一要义,第二要义则是要耐得住性子,正所谓“薄如蝉翼淡如烟,万缕千丝总相连。借得七仙灵巧手,换来天下第一帘。”
养心殿暖阁是前廊后厦的构造,虽称“暖”阁,却是名副其实的冬暖夏凉。等再热些,每日辰时将堂帘支窗放下,酉时末再将堂帘卷起,支窗支起,凉风便进到室内。
因还在五月里,水晶帘就任其这么垂着,清风拂过,便泛起一阵空明的叮铃声。
这日晚间,皇帝依旧坐在炕上研读《盐铁论》,皇后则捡了本《民俗杂记》来看,里头小故事记录得鲜活有趣。
她看会书,又吃会蜜饯,听会风吹帘动的声音,拿着把绣花团扇来回踱步。皇帝却丝毫不为她所扰,他完完全全浸到书里去了,间或看到辩论精彩之处,忍不住叹一声“妙”,这一叹倒将他又拉回到殿中。
皇帝见她左手执书,右手拿扇,打他跟前一晃,就倩影留芳,红袖添香的妙处,是多少文人墨客写都写不尽的。
“朕方才看书,书中说‘治家非一宝,治国非一道’,又说‘言之非难,行之为难’,从前朕觉得太傅严厉甚过,不懂君臣之道,时时以为上者的身份来压他,凡太傅有所倡议,朕必吹毛求疵,总觉得自己才是最佳,而今想来,真是惭愧。”皇帝拉她坐在身旁。
“臣妾想,以太傅对您的了解,必然不会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您想啊,一位年轻帝王,不耽于玩乐,擅长思考,有主见又上进,能教这样的学生,想必他也偷着乐呢。”
他听着这些话心里也偷着乐,她那些盛赞,到底有点名不副实,其实他年少时也有过荒唐时候,但那毕竟是丢脸的事,总归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好,“实则有一桩事,令朕烦心,琼崖有位巡抚,每到税收时节,就向朝廷哭诉,说当地有一伙三四万人的贼匪,时不时抢掠居民,致使财政欠收,每年不仅不能如数上交税收,还总向朝廷要抚恤。”
“那何不直接派兵去剿了它?”
“难就难在这里,那些贼匪原是当地居民,只在有船只过港或丰收时节才聚在一起动手,其余时节都散落在各处。恐怕还未派兵,那些人就做鸟兽散了,再加上村民之间的互相包庇,想一网打尽几乎不可能。”
“熟人作案?那岂不是有养匪自盗的嫌疑。”
从前只觉得她聪慧,而今,三言两语间她便掘出问题的关键所在,这便是难得的睿智了,他不由得赞赏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样多?”
她得了夸也毫不扭捏,反而得意洋洋道:“为师懂的,还多着呢。”
“那,依先生来看,可有什么解法?”他朝她一作揖,礼数十足,却全然是个假学生模样。
“诶,学生不必多礼,为师有一妙计。朝中可有擅识人之人?”
“有,吏部有个卓正清,察言观色很有一套。”
“派他去剿匪,探探那巡抚的虚实,然后招安,那些劫匪无非是要钱财地位,给他们就是了。”
让一个言官去剿匪,这是什么清奇的招数,皇帝细一琢磨,剿匪当然不是真剿,招安也不一定是真招,但若处理得当,确能断了他们养匪自盗的通路。《孙子兵法》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攻心为上,真是妙哉。
他之前都只陷在剿或不剿的选择里,却没想过跳出来,思绪一打开,连细枝末节都想好了,他高兴地揽她入怀道:“你真是朕的好军师。”
都不用她细细解释,只轻轻一点,他就能悟出里头的弯弯绕,就像一道难题,只跟学霸点一下解题思路,他立即就能写出一通答案来,大约这就是帝王自带的天赋。
她忽然戏瘾上来了,便从他怀里挣脱开,假以辞色道:“学生怎可非礼师傅?成何体统。”略整一整衣冠后,见皇帝憋着笑看她,才背着手说:“为师方才读到一桩趣事,不妨与你品评一下。”
“先生恕罪,先生请讲。”皇帝十分配合。
“说这北元年间,有一位工匠,尤其擅长庭院设计,各种花草虫鱼,假山流水,凡经他手,就跟活过来一样。奇就奇在,经他设计后,主人家往往能心想事成,譬如想求子的,他就用杉树、松树、蒲草等物,拼凑修剪成幼童的模样,受日月精华养护,过不了多久,这幼童就能托生成人投胎到这家去。”
“譬如想求财呢?”皇帝好奇的问。
“那就用铁线莲、常春藤、吊竹梅等物,做成‘钓元宝’的模样,过不了多久,这家便能日进斗金。”见他不再提问,她又继续道:“结果这一日,到一个老者家里,老者说:‘我一生淡薄名利又不爱钱财,既无亲朋也无好友,想不出有什么愿望,烦请你看着筹备吧。’这工匠四处端详一番,就叫人移植了一大株海棠、一大棵梨树进来,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那景致,真绝了——满院子的梨花白似雪,一株海棠在底下红艳艳的开。没过多久,这位老者就娶了位貌美如花的新娘。”
“这是怎么一说呢?”
“所谓‘鸳鸯被里成双对,一树梨花压海棠’嘛,老者白发苍苍似梨花,娇娘一身红衣恰海棠。”
皇帝哑然,这分明就是现编出来的,编的还有模有样,差点连他都骗了。他着实好奇,她怎么总能找着这种淫词艳曲,还敢自称师傅,拿出来诓人,可惜,她还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师傅。
他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站在她面前复一作揖,虔诚道:“学生也有个疑问,想向老师请教。”
“咳,咳,但说无妨。”她将扇子往几上一掷,像个先生似的坐着——上半身前倾,两腿微微岔开,两手撑在膝盖骨上。
“也是在北元年间,有这么几句唱词‘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情人睡,脱衣裳,口吐舌尖赛沙糖。’为什么说‘口吐舌尖赛沙糖’呢?”
宋钰真是没料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她不过是开个玩笑,他却能借机调戏她,情人接吻可不是比糖还甜,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他一边凑近她,一边又道:“‘叫声哥哥慢慢耍,休要惊醒我的娘。可意郎,俊俏郎,妹子留情你身上。’,这里为什么说‘休要惊醒我的娘’呢?”
“是,是偷香……窃玉,自然……自然不能声张。”不怪她结巴,要怪就怪他的气息吹在耳边令人酥软,她被他逼迫得往炕上退,半仰着身子,美目含春,呼吸迷离,靠一双手肘撑在明黄缎薄软垫上,倘若他再前进几分,她就撑不住了。
“‘床儿侧,枕儿偏,轻轻挑起小金莲……’”,还未待他说完,她果然撑不住仰躺下去,顷刻间,他的唇就覆了上去,蜻蜓点水之后在她脖颈处流连。
剩下的几句‘身子动,屁股颠,一阵昏迷一阵酸。叫声哥哥慢慢耍,等待妹子同过关。一时间,半时间,惹得魂魄飞上天。’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回荡。
他想,古人怎么能写得这么明目张胆,叫他年少时只看过一遍就能记住。
一番翻云覆雨之后,二人皆出了薄汗,各自梳洗罢,才重新拥在床上说话。
他揽着她瘦弱的肩头,一下下抚摸她的鬓发,只觉得身心舒畅。
她在把玩他指上的一枚翡翠扳指,忽而抬头问道:“万岁爷,您从小在宫里长大,一向约束甚严,方才那段儿唱词,您从哪里看的?”
他沉默了一下,不堪回首的往事,到底过去了多年,说与她听倒也无妨。
“朕刚登基那会,年纪尚小,成日与一堆宗族子弟瞎混,他们个个是玩乐的好手,上树能掏鸟,下水能摸鱼,飞鹰走马,玩鸟斗蛐蛐,无所不干,也不所不能。”他听到她含了笑问:“所以他们给您搜罗画册子、话本子,里头就有这一本是么?”
“倒也没有你说的那许多,就看了这一本,讲的是富家千金与穷家公子游园偶遇,互相爱慕,互送情诗最后私奔的故事。朕哪儿看过这种书啊,所以一下就看入了迷,藏在枕头底下,接连几日下了朝就直奔寝宫,又不许人收拾床铺,最后自然是被皇额娘发现了端倪,将朕狠狠训了一顿,又罚朕去祖祠面壁,还将宗族子弟遣了个干净。”
“哈哈,想不到万岁爷还有这段奇遇。”她放肆大笑了一回。
“朕不拿你当外人,你还笑话朕。”
“臣妾不敢。”
“朕看你敢得很。”
两人纠缠打闹在一处,皇后被挠得受不了,借机求饶道:“皇上,跟您商量个正经事,明日臣妾还是搬回长春宫吧,在这里一则恐遇到外臣,多有不便;二则六宫事务繁琐,内务府的人总不好时时往御前跑,扰了您的清静。”
其实,真正的原因另有两个:其一,如今皇帝对她正在兴头上,用现代的话说叫热恋期,所以做出什么举动都不为过。这会儿天天黏在一起,当然是你侬我侬,情比金坚,等热恋期一过,新鲜感褪去,就不好说了。其二,自上次提出建议嫔妃多发展下业余爱好,就一直没有下文了,她得去盯着这事儿,看进度如何。
自然,这两个原因她都不可能跟他提起的。
皇帝听了回道:“三四日里,回长春宫的事你就提了七八回,行吧,就依皇后所言,明日凤驾依旧回长春宫。不过日常用物倒不必动了,重新置办一套吧,省得以后还得搬回来。”
皇后说:“这些物件留在这儿,万一有嫔妃留宿,多尴尬。”
他亲亲她的樱桃唇,柔声道:“你放心,不会有其他人住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