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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人生易尽朝露曦

皇帝颁布的新律法,从上至下,都赞赏有加。

连嫔妃们都说,自从皇后进宫,皇帝开始“近人情”。

从前的他,断无可能管女人后院里那些事,更遑论是立一条律法去保护她们。

满朝称赞的同时,皇帝也开始为另一件事忧心。

近来天气热得不同寻常,而且也晴得太久了,京城足有五个月未曾下雨。

其他省发来的奏报,整个淮河以北,今年降雨的次数屈指可数。

二三月播种,到五六月的时候,禾苗枯死大半,几乎是可预见的是,今年粮食会极度欠缺。

钦天监说雨就在这几日,一连三日过去,皇帝等得有些心焦,再这样下去,严重的旱情将席卷全国。

直到第四日夜里,寻常轻易可见的北斗七星也被云朵遮去踪迹,虽说晴天的夜里也常出现这种情况,但今夜的云明显更深重一些。

皇帝因为心系此事,便格外关注天象。

于是,在旁人都还未发觉的时候,在七零八落的散星也不见踪迹的时候,有一丝丝凉风穿窗而入,他当即断定,雨就在今夜。

皇帝唤人传轿,刘德全已经休养好身子,重回御前侍奉,他勾着身子问:“可还是去长春宫?”

皇帝“嗯”了一声,显然心情极好。

两刻钟的功夫,风越来越大,穿过甬道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抬肩舆的太监训练有素,闭着眼也能迈出四平八稳的步伐,宫道上天子明黄衣角翻飞,正闭着眼感受这久违的凉意。

到了长春宫,就听见满院子翠叶新发的枝丫被吹得呼呼作响。

宋钰在寝殿门口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舒爽极了,见着皇帝,她眯着眼大声问他:“是不是要下雨了?”

皇帝也大声地回应她:“你倒是不傻。”

不大声不行,一不小心话就被风吹走了。

两人喜滋滋站在门口,片刻间豆大的水珠就砸下来,很快连点成线。

在几盏残存未灭的宫灯照耀下,廊下石阶泛起浓浓的水汽。

疾风夹着骤雨,轻易穿过殿檐,打湿了两人的衣襟。

宋钰觉得自己鬓边两撮头发都在滴着水,但他们二人极为默契地,谁也没提出要进殿去。

像这样透彻心扉地淋一场大雨,几乎是每个人小时候都有过的念想。

不过小时候这种念想总也没有付出行动的机会,等到长大后,能付诸行动了,却没了幼时的心境。

但很显然,此刻两人都有极好的心境。

皇帝是因为连日的担忧被洗刷,这从天而降的,不止是甘霖,更是万千百姓的一线生机。

六月下雨,即使早稻和中稻欠收,至少还有晚稻可种,总算上天给人留了条活路。

宋钰是因为在这宫里,难得有这样不顾身份、光明正大胡闹的机会,要是面前有一方农田的话,她必定立即戴着斗笠去沟渠边上捉泥鳅。

大雨下了一整夜,至早起时方才小了些许,不过雨还是大,即使坐着肩舆,皇帝裤脚也还是湿了大半边。

朝臣们更不用说了,人人穿着淌水的靴子进殿。

皇帝快速过完朝事,就各地种植晚稻一事做出详细指示。

纵使晚稻还可寄予一线希望,但今年的粮食欠收,几乎是注定的结局。

陕西境内有一座御赐的粮仓,皇帝着命内阁、户部官员,协同陕西巡抚一同核算粮仓存粮数量。

还有各省巡抚上报的粮食产量预估数也需要誊录、测算、总结、归档,好为后面调遣钱粮的事做准备。

一番部署之后,皇帝以“众爱卿早归家,务必尽饮姜汁驱寒”作为结束词,早早结束了早朝。

极端天气往往呈两极分化,暴雨下了五日后,皇帝陆续收到直隶、安徽、江苏等省发来的奏报。

原本担忧的旱灾,竟然因为一场连绵大雨,隐约有往水灾方向发展的可能。

淮南的盐务才起了个头,又被迫暂停下来。

淮河以南的降雨比之京城要早四日,这么一算,近十天的雨量全数灌入淮河。

江苏省巡抚上折陈述,省内淮安、徐州、扬州等几个州县已经出现洪涝灾害,抚道衙门已经派人去救灾。

但大雨再不停地话,只怕殃及的州县会更多,一旦流民增加,就会有民乱发生的可能。

所以他只能请求朝廷出面,划拨救济灾粮,派遣人手,协助抗灾。

安徽巡抚在折子上说了相似的话,焦糊水位上涨,一旦大水漫过堤坝,凤阳、颍州等七个州县将遭受倾覆之灾。

汛情紧急,皇帝立即召集内阁到养心殿议事。

为今之计,只有兵分三路,一路依旧到淮河以北去落实晚稻种植事宜,一路赴江西赈灾,还有一路,前往安徽解焦湖之困。

赈灾一事虽繁复,真要论起来,其实也就是发放赈灾粮、安置流民、平抑米价、重建房屋、防止乱民闹事这几件事。

所幸近几年国库充盈,太平丰收年头,朝廷存下的官粮也多。

皇帝因为经历过小时候惨绝人寰的雪灾,所以手握政权之后,便一直做着未雨绸缪的事,没想到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不过涉及到救灾钱粮的发放,这中间需要杜绝贪污,退一步讲,要杜绝贪污且不办实事的人。

而安徽纾困一事,更需要舍生忘死之人才能办成。

皇帝心中过了几个亲王、郡王、公候人选,事到如今,他能信的也只有这么些人。

裕亲王与江南联系密切,派谁去都饶不过他那一关,所以索性就由他去负责江苏赈灾事宜。

同时指派两江总督德丰作为裕亲王的副手,从旁协助。

荣国公为人机敏,头脑灵活,皇帝便将焦湖之难交与他来负责,同时指派掌卫事大臣马蔺从旁协助。

旨意很快发下去。

赵英杰临危受命,在皇帝跟前立下誓言,不破焦湖之难不回。

皇帝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前段时间他还数次想过要将赵英杰调离京城,没想到成真了。

他想起这位表弟,小时候是下河摸鱼的好把式,他潜在水底,足能憋一盏茶的时间才冒头。

可这回他要去的,不是什么小河沟,是举国最大的五个湖泊之一——焦湖。

皇帝也知道这回任务艰巨,但除了赵英杰,满朝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赵英杰在养心殿信誓旦旦,一身报国之志熊熊燃烧,可等到靠近王府,反而是心中那份不舍渐渐占据了上风。

自打和张挽婴成亲,他还未有一日不归家的。

形势危急,不容耽搁。

回到府里,他立即叫管家收拾行囊,务求轻便。

想起京城铺子的事,他又细细交代管家该如何行事。

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才趁着收拾行装的间隙,去跟张挽婴告别。

京城的雨自今夜起开始时歇时下,但风中的凉意却已经赶上初春时节。

张挽婴穿了件青蝉翼锦霞纹袍,听见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刚一抬头,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不同于往日的松快,她能感觉到丈夫周身严肃紧张的气息。

所以她难得地没有推开他,只是静静等着他开口。

后背的双手有越箍越紧的趋势,她渐渐有些喘不过气,好在他忽然松了手。

赵英杰与往日大相径庭,连望向她的目光都沉毅起来,“皇上临时有命,要我去安徽治水,我这一周,可能要两个月才能回来,你在家要好好看顾自己。”

张挽婴来不及询问皇上为何会派他去治水,傅姆就带着小世子过来了。

赵英杰看出她眼中的担忧之色,心中一暖,急忙出言安慰,“你放心,这回我带着治水能臣一起出发,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他说着就伸手去抱孩子,掂了掂,只觉得手上份量又重了些。

他笑着对儿子说:“昭昭又重了,你阿玛要去干大事了,临走之前能不能叫声阿玛来听呀?”

赵昭昭不懂得分别在即,只跟着笑,张着嘴清晰地叫了声“阿~玛~”

赵英杰眼中泛出泪花,他垂着眼眸,声音沉稳地作最后叮嘱。

“铺子的事情我会交代给管家,到时候宫里有东西送出来,你只需要交给他,等着收钱就是。”

不等她回话,他就将孩子往她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可以这么帅,走得这么果断!

奶奶的,再不走,眼泪就要飙出来了。

婴婴喜欢有男子气概的人,他总不能在她面前露了软相。

所以茫茫夜色里,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的眼泪坠在衣角,混入一片急促脚步溅起的雨水之中。

张挽婴茫茫然对着漆黑的门口,想起当日在小皇后面前说的话——“姐姐我有钱有娃,一个人逍遥自在。”

只是此刻,她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洒脱。

等她次日进宫,向皇后打听这起突然的任命时,她才觉得心中酸胀,似有蚂蚁侵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作祟。

焦湖水漫,一旦越过警戒线,万里良田都会变成一片汪洋。

到那时,王爷之身与平民百姓无异,谁也躲不过葬身湖水的厄运。

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好好和他道别。

宋钰见她神色担忧,忍不住出言安慰:“你也不必太担心,只要这雨一停,焦湖之困自然就解了。”

张挽婴坐在殿内,留意听着檐下雨水滴落石阶的声音,起初声音急促,后来愈来愈缓,她起身往门口走。

果然,雨渐渐停了。

心中那份忐忑渐渐淡了些,她向皇后叮嘱,倘若有安徽来的消息,请她务必转告。

宋钰点头应允。

看着往日最是从容的女子忽然失了淡定,宋钰心里也不无感慨。

但凡沾了情字,就是大罗神仙也不能独善其身。

像张挽婴这样通透洒脱的人,也会为了一个人日夜忧心。

这世间的饮食男女,大多都是历经坎坷,难得圆满。

而她能做的,就是珍惜现有的时光,过好当下每一日。

张挽婴回府之后,派遣了两队王府亲兵,一队去追王爷的足迹,助他一臂之力,另一队时时留意王爷的消息,随时飞鸽传书回府。

她当然知道皇帝会派遣人手协助他,但做这些事,能让她安心些。

张挽婴只许自己乱一日的方寸,到第三日时,她脸上又挂起了那副世事无忧的神情。

每日一起床,她眼里只有埋头看账本和带娃两件事。

自从两省水患告急,皇帝再也没有露过笑颜。

一封又一封的急递发来,京城的雨停了,江苏、安徽的雨却没停,形式越来越糟。

江苏省受灾洲县已经从五个扩展到十三个。

裕亲王数次上书请求发放更多救济粮,皇帝原以为和户部官员商讨一昼夜测算出来的钱粮数足够,然而还是忽略了许多现实问题。

譬如救助流民,不是只管他现在的口粮,还得管他接下去一段时间的口粮。

至于这个一段时间是多久,得看前线救灾的进度。

进度快的话,百姓能更早投入家园的重建工作,也就能早日脱离府道衙门的救助。

进度慢的话,这个期限甚至可以无限延长……

宋钰知道朝廷在拨银赈灾,于是有意降低宫中开支。

灾情在前,难的不是筹钱筹物,而是万众一心共度难关的决心。

皇帝说得没错,“上行下效”是想要办成一件事的最有效路径。

如果百姓受灾,上位者依然锦衣华服,他们难免心生不平,心生不平就易生祸端。

宋钰下定决心以身作则,她精简衣饰,并效仿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富察皇后,开始以通草花制成的绒花做配饰。

连彤社这一月的活动主题,也被改成了“共难”。

嫔妃们无不感慨皇后的大义,也十分配合,宫中佩戴绒花风气盛起,渐渐传至民间。

为了协助救灾,这一月嫔妃们也是宵衣旰食,所制成的手作品比平常多出两倍不止。

她们之所以这么上进,全因为皇后的一句话——“宫中手作品所卖钱数,尽捐抗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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