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宝鼎茶闲烟尚绿
“彤社里每月都会有一些手作品,我把它们全运出去卖钱了,你也不必去调查我的同伙是谁,总之就是被我卖掉了。”
宋钰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你当初赞成立彤社,是为了让我打发时间,不是让我瞎胡闹的。”
“不过我并不是在瞎胡闹。”
“我并不是为了缺钱才干这件事,清河宋府家世也不薄,更何况,你当初连私库都送给我了。”
“可能我以前也没有想过, 把这些手作品拿去卖钱的意义在哪里,我只是觉得,我想要把它们拿去卖钱,我想要做生意,想要试着自己赚到钱。”
“我也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与皇后这个身份不相符,所以我一直没敢跟你说。”
“但今日,我找到了挣这些钱的意义所在。”
宋钰从袖袋里掏出一摞银票。
厚厚的一摞。
“这里一共是十二万两,其中有三万两是手作品卖得的钱,剩余的九万两是我和张挽婴一起捐的。”
宋父当初给她准备的嫁妆里有一大笔银钱,全被她捐了出去。
宋钰一个人自顾自把想说的话全说完,却见皇帝低垂着双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有些没底气,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被娇宠惯了,全然忘记一个皇后该有的样子。
她带着现代人思维做出的这些事,站在礼法的角度,确实太跳脱。
如果有个老学儒站在这里,一定会破口大骂“岂有此理”!
皇帝依旧不说话,宋钰心虚地说:“如果你也觉得这件事太离谱,我以后就不做了,不过《彤社生活录》还是要继续写的,至于嫔妃们的手作品,我会把它们归档存好。”
许是这些话让人动容,皇帝终于有了反应。
开口却不是意料之中的责备。
他将她一双手叠放在自己掌中,“你做得很棒。”
嗯?宋钰有些不敢置信。
皇帝怎么忽然之间变得这样开放和包容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裕亲王是我弟弟,荣国公是我的表弟,他们一个人舍身报国,另一个人却只知道趁机敛财。”
“同样是族亲,差不多的年纪,为什么行事却相差如此之大。”
“现在我想明白了,只有心怀大爱之人,才能做到大公无私。”
“娇娇,你也是心怀大爱之人。”
“你做的这些事情,虽然不合礼法,但却有你的道理,我想不出什么理由去责怪你。”
宋钰对这个结果大为吃惊,她迟疑着问:“这么说,我还可以继续卖手作品?只是,若这件事被朝臣知道……”
皇帝打断她,“若是有人在此事上做文章,我会替你骂回去。”
“那这些钱,你可一定要收下,不然我挣这些钱可就失去意义了。”
“嗯。”皇帝难得没有拒绝她。
一件事情了了,宋钰还想问另外一件事。
这一件,却比前一件要沉重得多。
张挽婴派出去的亲兵毫无回信,但朝中却有消息说焦湖之困已解,她急不过就跑到长春宫来问。
好不容易最后以轻松的话音结尾,两人都没再说话。
宋钰知道面对焦湖一事,皇帝无可选择,他比任何人都痛苦,所以这些日子他泡在养心殿,试图以政务来麻痹自己。
她再三犹豫,还是没能问出口。
此时发问,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撒盐。
焦湖之困已解,但前线依旧没有好消息传来,只能说明一件事。
就是荣国公生死未卜。
而这生死未卜中更大的概率是:荣国公已经为国捐躯。
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皇帝再也没心思继续批折子,他忽然主动开了口,“庐州来报,荣国公王府亲兵救起了一些炸堤之人,一百多人只救了七个人上来。”
皇帝将一本折子打开,上面赫然写的就是被救七人的名字,很显然,这其中没有赵英杰。
皇帝的声音压抑极了,“这其中为什么就没有赵英杰的名字呢?我总觉得他不该死,他的死是由我一手造成,是我亲手下的旨意。”
宋钰以为皇帝哭了,她蹲下身去寻他的眼睛,结果发现那双眼神只有茫然无措,并无眼泪。
想哭却哭不出来,他该有多难受。
她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脸颊,做出拭泪的动作,“不是你的过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这是他的选择。”
皇帝盯着她,只是目光并没有聚焦,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
“小时候,我在上书房读书,舅舅时常打着帮太傅拿书的名号来看我,他让我骑在脖子上,给我带玩具,逗我笑。”
“在被父皇冷落的那几年里,他给了我父亲般的温暖。”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我面前却永远一副笑脸。”
“我初当皇帝那几年,有一次跟赵英杰一起到护城河里去摸鱼,差点儿没淹死。赵英杰回家挨了重重一顿打,舅舅连夜进宫,却只为和颜悦色对我说一句‘皇上以后切不可胡闹。’”
皇帝想起那个夏日发生的荒唐事件,他和赵英杰换了太监衣服偷摸出宫,护城河的河岸那么高,两个探险的少年没有一丝犹豫就跳了下去。
赵英杰摸了鱼就塞到胸前的衣兜里,两个人玩尽兴了才发现要爬上去很难。
为了节省体力,他们一路沿水漂到护城河上的镇远桥下,幸好那桥下有一些不大的白玉石墩子,二人最后抱住石墩子爬上了桥。
烦闷的午后,皇帝换了湿衣,半干着头发就这么睡了一大觉。
等他睡醒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夜色渐渐笼罩过来。
花窗外挂着槐树脆嫩的枝条,皇帝正看得入神,忽然见到一人冷着脸步履匆忙踏着夜色而来。
他从没见过这样冷的脸,走近了看才知道是舅舅。
他心里忍不住骂赵英杰扛不住事,明明说好了这件事打死也不说出去的。
许是殿内烛光昏黄,显得舅舅神色和缓,他先行了君臣之礼,而后盯着皇帝上下打量了半天。
皇帝知道闯祸的事被他知晓,刻意挺直了腰背。
还以为会听到一番劝谏之言,最后却听舅舅笑着说:“皇上风姿俊朗,少年心性率真可爱,只是以后定要以自身安危为重,切不可再胡闹。”
舅舅对他永远那么和颜悦色,有求必应。
皇帝央求他不要将事情告到太后那边去,他也是笑着点头,仿佛这个外甥一言一行,都是他十足的骄傲。
后来他才知道,赵英杰在家里挨了一顿毒打,差点儿连腿都打折了。
赵英杰也对他埋怨:“我阿玛打我的时候还说呢,‘你死了就死了,皇上是连一根毫毛都不能少的’,你听听,到底我还是不是他亲儿子。”
皇帝闭着眼,声音因太过痛苦而颤抖,“我没法向舅舅交代,没法向太后交代,更没法向张挽婴交代。”
宋钰眼中滚出两行热泪,若人真的不在了,无论怎样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入宫一年多,所体会到的永远只有快乐与甜蜜。
皇帝曾说:“你不必急着担责,有朕替你担着,你这个年纪,还是好好享受生活的好。”
他兑现了承诺,并不是没有风雨,只是每一次他都挡在她前头。
没叫她淋着一点儿雨。
是他苦心经营十几年才得了太平盛世,是他创造了他们花前月下的条件。
怕引得皇帝更伤心,宋钰哽咽着平复了情绪,“我去跟挽婴姐姐说,这是荣国公亲自作出的决定,她一定能理解的。”
**
庐州东丘。
炸堤放水之后,又下了几日雨,赵英杰的副官带着几个亲兵沿水巡视。
眼前一片汪洋,目之所及都是水。
他们在半山腰徘徊数日,运气好捡到几个炸堤的勇士。
上呈皇帝的那七人就是他们救的。
只是七人伤势都很重,无一不是缺胳膊少腿。
这样湍急的水流,就是王爷还活着那也必定漂远了,再徘徊下去也没有意义。
但副官依旧不死心,“咱们去和马大人汇合,一边救助灾民,一边打听王爷下落。”
雨停之后,水依旧没有褪去,这是上游还在持续涨水的缘故。
江苏十三个州县受灾的消息,他们也有所耳闻。
沿途有些灾民背着朝廷发得救济粮往回走,副官劝他们不要回去。
那些灾民说他们的房子建在山上,应该没被淹,他们坚持要回家看看。
副官便向他们打听有没有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玉树临风的人。
沿途水患,别说是玉树临风的人,就是玉树临风的鬼都没看到。
副官意识到自己的描述有问题,便详细向他们介绍了王爷的长相、他最后所穿的衣服。
他请求他们沿途留意,如果遇到了这个人,一定要上报官府,会有厚赏。
那些人应承着往前走了。
有一个亲兵忍不住问副官:“王妃让我们给她传消息,先前是忙得没时间,现在有时间了也不传吗?”
副官没好气地呵斥道:“传什么?传个‘王爷下落不明’的消息回去?等咱们找到了王爷,再传消息不迟。”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事到如今,现有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回王府里了。
用脚想都知道是些坏消息。
王爷临行前嘱托他,要好好看顾王府,他不忍心让王妃被这些坏消息所累,所以他还是决定亲自飞鸽传书一封。
宋钰召国公夫人进宫时,其实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但焦湖的消息已经满天飞,就算她不传召,张挽婴迟早也会知道。
宋钰亲自到内廷门口去接她。
远远的,就看着她下了马车,手里还有几束开得热烈的合欢花树枝。
粉红芳菲在枝头摇曳,轻轻软软,看着就觉得心头掻得痒。
几枝就合成一束,花序挤在一起几乎要盖住了所有的绿意。
还好她身上穿的是一件闭云绫锦碧荷纹镶滚纱衣,与这娇艳的花束相得益彰。
张挽婴将花束送到她面前,“呐,临出门的时候看院子里合欢花开得正好,特地叫管家拿了长钩子钩下来的。”
花束一靠近,就又丝丝略带甜味的幽香在鼻息间徘徊。
合欢花,其性平可入药,具有解郁安神的功效。
宋钰捧着花,却觉得心情愈加烦闷了。
果然,进了长春宫,张挽婴第一件事就是询问自己夫君的下落,“皇上那边可收到什么消息?”
殿内摆了两个景泰蓝冰桶,自外间进入便觉清凉舒爽极了,可宋钰却将扇子摇得飞起,还在犹豫该怎么开口。
今日召她来就是告知真相的,躲是躲不过去。
宋钰放下扇子,走至她的跟前,亲自扶着她的胳膊,“有是有点儿,不过都是些不好的消息。”
张挽婴还反过来安慰她,“嗯,你说,我是个能经得住事儿的人。”
“皇上那边收到的消息是,荣国公带了一百人去炸堤,那些炸堤的人……或死或伤。”
宋钰觑着张挽婴的神色,见她淡然依旧,才继续道:“荣国公那边,暂时还没有确切的消息,皇上已经命掌卫事大臣全力去寻找了。”
张挽婴在皇后的搀扶下坐了,又端起手边的一盏茶,喝了两口,方转过头认真问她:“就只有这些消息,没别的了?”
以她的反应来看,应该是对这些消息早有耳闻。
宋钰摇了摇头。
张挽婴抓过宋钰手中的团扇,轻轻扇了几下,“这些消息,我早听说了,不过既然生死未卜,我觉得还是不必要太悲观。”
面对张挽婴这份儿坦然,宋钰有些自愧不如,连皇帝都觉得希望渺茫,她却还能坐在这儿自我宽慰。
毕竟炸堤之后,东丘几乎整个变成汪洋,沿途无数官兵搜寻无果,谁都会觉得荣国公这回凶多吉少。
更悲催的事情是,荣国公炸堤时穿着和普通士兵一样,没有任何能象征身份的东西。
即便等水退去,面对盛夏高温,只怕到时候难尸身都难辨认。
宋钰不忍再想下去,她怕她只是强装坚强,有些担忧地叫了声“姐姐”。
张挽婴抬头望着她,只一瞬间,眼里就蓄满了泪,“他这个人脑袋可灵光了,我不信他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