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薄荷也哭穷
军营管理制初见成效,李元惜监管街道司的日常委托越来越趁手,白日时牛春来一班值守街道司,董安一班休息,夜幕降临,董安一班出动,牛春来一班休息,每隔七日换班。如此,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很是让人欣慰。
只是周天和经过一天的寻找,仍不免灰头土脸地回来,不巧在院里碰到雷照,又被那浑汉子糙语粗话、骂爹骂娘地指桑骂槐了番,嫌他这个师爷光拿钱,却整日在外玩耍,到李元惜面前后,他便打了盆水,洗净被雷照唾沫星子极尽蹂躏的脸。
他一日辛苦,连着找了八位有资格、有经验的旧青衫,只是他们大多上了年纪,身子出了毛病,或是儿女孝顺,不愿让父亲再与垃圾秽物作伴。经周天和走访,最合适的一位住在城外,提了条件,不仅要十两银的月钱,还要街道司专门辟出间房来,供他和伺候他的家人入住,且要一日三餐,餐餐有肉。
“餐餐有肉不成问题,问题是,他的附加条件中,要街道司接纳他的幼子为青衫,同样享受十两银的月钱。幼子年方十三,是个傻子,做青衫,街道司是会被全城百姓耻笑。”周天和叹道,眼下,他打算再去询问别处,李元惜心知京城中嘴巴最快的人当属说书先生,便支招让周天和联系众先生,共寻大师傅。
当夜,董安一营派出两都,共二十人赴南熏门清扫。有了昨日的经验,大家提前一个时辰吃饭,饭只吃八分饱,这才少了呕吐。但恶臭仍叫人难受,清扫过程中器具的不趁手、不结实,也是害人颇深,三十人忙忙碌碌,一时半会儿也摸索不出诀窍,只能硬着头皮出苦力,拼着股“保住十两银饭碗”的劲,硬是在天亮时将南熏门至杀猪巷清理干净。去城外填埋场处置垃圾后,全部回衙。
本是吐到体虚,累到动弹不得,却又被小左驱赶着洗澡,又被施大娘的厨艺吸引,挣扎着吃饱喝足,也无多的玩笑,上床倒头就睡。
到第四日时,成衣坊送来第一批衣服,这些衣服按李元惜要求的设计缝制,衣料结实舒适,皮护耐磨耐损,且每身都具体定制,青衫们都说,比他们逢年过节的衣服都要好。
“姐姐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干活时可不许偷懒哦。”小左鬼灵精怪,原意想逗逗大家,让气氛更活跃,哪知,这话出口,却引来董安的一声叹息。
“左姑娘,大人抬举我们,给我们十两银的月钱,别说偷懒,就是让我们当牛做马,我们也没二话。只是……”
董安是从南熏门明丽殿外的横大街回来的,仅仅是清扫街面尘土垃圾,便用掉整整一上午。牛春来讲起南熏门大街中段,也很是无奈,大街旁设有太学国子监,来往的都是些嘴刁性子急的学生,满腹治国平天下经纶,全用在逼牛春来去修路上了。
“许是路基未夯实,某些地方已有所下沉,我说,我已告知管勾大人,但目前街道司没经验,修不了,他们便……”他面露难色,在大家的追问下,和他一道去的青衫只好说出那辱人的抱怨:“他们给牛大哥做了首诗,说我们只会扫猪粪。”
提起猪粪,大家也是一肚子怨气,原本要彻夜劳动,吃饱喝足才有气力,但不然,鉴于南熏门太臭,引人呕吐,他们只能饭吃八分饱、六分饱,可饿了,更容易头晕恶心。因此,连着做三天,有人的身子便吃不消了。
“如果你们闻不到臭呢?”小左问。董安摇头:“怎么可能?大家都长着鼻子,长着鼻子就要呼吸,不呼吸是会死人的。”
“不但闻不到臭,还要闻着香。”小左故意卖关子,叫大家去看成衣坊同时送来的那一车奇怪的小物件。
大家早就好奇,这车子香喷喷的,好似一车波斯香料。雷照先拿了一个把玩,这东西不过是两层薄薄的布料,中间的包着层干草,雷照把它在全身上下比划了遍,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置它。
“左姑娘,这玩意儿不像香囊,到底是干什么的?”
“是口罩。”小左说着,拿起一个给大家介绍:“这中间包着的,可不是普通的干草,是薄荷。”
薄荷原本是味中药,但其气味清爽,闻之沁人心脾,各大茶铺和药材商均有卖。但街道司用料大,这些薄荷干草,是特地从城外种植薄荷的暖棚里取来的品相不好的一些,摘掉粗茎,只用细叶。
而做成衣原本剩下的碎布料,就可以利用起来,做成口罩,无论是通淤堵的下水渠口,或是打扫南熏门,都可以用到。
小左给大家示范佩戴,两条布带系在耳后,清心提神的薄荷草正好挨着口鼻。大家试用后,都大为称奇。
“左姑娘,你真绝了,居然想得出这么精妙的点子,俺雷照以后,可得你好好照应。”雷照边夸,边兴奋地拾了一沓口罩,往怀里揣去。他的怀里什么东西都装过,饭团、馒头、饼,无所不能装。小左也无需制止他,只将口罩一一分发给青衫们,轻松愉快地告诉他们:“多亏了师爷,他看你们受不了臭,就把这事记心上了。找大师傅的途中路过暖棚,闻到薄荷香味,马上想起来可以做这样一个口罩戴在口鼻处,你们今晚便可去试试。”
“想不到周公子真是个细致人啊。”董安高兴地说,看到雷照已然变脸,不觉失笑,又模仿起他来:“周白脸儿,你真绝了,居然想得出这么精妙的点子,俺雷照以后可得你好好照应。”
雷照抡起铁拳追着他就打:“浑人儿!亏俺在侯明远面前护着你,你倒好个恩将仇报!今天俺就你娘教教你怎么做人!”
“欸,你倒是把多拿的口罩还回来啊。”小左喊他,雷照一闪身,装作没听到,追着董安去偏院了。
肉包子打狗,东西一旦揣进雷照怀里,有去无回。
翌日天明,董安带队从南熏门回衙,乍看精神就与昨日不同,问到,果然是小口罩起了大作用,为此,他还特地亲自向周天和道谢。
“那群猪倌们都问我们如何做的,回去也叫自家内人缝个呢。”
说完这档事,他又问周天和有关大师傅的进展,可寻得合适的人?这可是和他们息息相关的大事。周天和依然摇头,“没本事的倒有一窝,有真本事的都已年老体弱,别说做我们的大师傅,就是在院里坐一会儿,都得伺候两三回汤药。”
“难道就没个健壮些的?”
周天和看了眼身后研究地图的李元惜,转身嘱咐董安,“眼下看来,不止是要在青衫中寻找了。且不止我要找,还要他来寻方可。咱们街道司清扫南熏门,已在京城传出些动静,你们尽管做好你们的,多为街道司赚些好声誉,我再去散播消息,希望那位可为我们所用的大师傅能尽快与我们见面。”
董安又问及都水监,难道水监大人不能下派个合适的师傅?这话不得问,一问李元惜就忍不住要恼怒,凡是提及都水监孟良平的,她都要恼怒,这是因为小左也在催她,账面没多少银子了,应是及早去见孟良平,多讨些回来。
她说时那轻巧的语气,倒真好像孟良平已是自家姐夫了般。
如今董安说到都水监,又得到周天和目光的支持,一双双眼睛齐盯着她,恍若一支支毒箭,朝着她这靶心精准无误地射过来,她想躲,奈何自己靶心的身份,只得硬着头皮接着。
“嗯,知道了。”她回应,挥挥手,叫董安退下去。
到了董安和牛春来昼夜换班这天,不消她亲自上门,都水监亲派人来了。还是上次那官役,一来二去地打交道,李元惜也记下他的名字钱飞虎。
钱飞虎来,表面上是为了一件事:骡子。
“蔡河要开始疏浚了,都水监想再次征调街道司的骡子。大人有没有再多养两匹?”钱飞虎绕着街道司大院转了圈,又把能见着面的青衫都打量了遍。
嘴上既然说着骡子的事,脚下就要往牲口棚去,却瞧见牲口棚空空荡荡,只堆着些草料,不见骡子。
他来之前,李元惜刚巧在补衣服上被树枝扯开的破洞,七扭八歪,总不如小左补地好看,他来之后,李元惜见他贼眉鼠眼,不是诚意要来征调骡子,倒好像是敌军的探子,索性不补那补丁,干脆去哭穷!
“你回孟大人,元惜不是有意不借,实在是街道司财力有限,三匹骡子只够本司自用。”穷管勾回他,带着钱飞虎离开牲口棚去正堂饮茶,掏出一个自己用过的口罩,当面拆开,将碎薄荷叶倒进茶壶里,冲入沸水,滚烫烫地给客人斟好一杯,还津津有味地讲了薄荷茶的养生功效,把钱飞虎唬得眼都不敢眨,水汽散了,茶凉了,也绝不敢喝一口。
甭说他,就是乞丐,也嫌弃这糟心玩意儿。
“钱兄不要介意,街道司实在山穷水尽,招待不起好茶了。”李元惜将剩下的薄荷重新包回口罩,叫钱飞虎带回去给孟大人:“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元惜现在是明白这个道理了。上次都水监拨下来的五百两银已经见底,我很快就会去拜会孟大人,还望孟大人体恤下级,早做准备。”
钱飞虎哪里还能坐得住,赶忙起身客套了两句,以公务繁忙,作别回都水监。
汴河昨日方顺利通航,清明节临近,春暖水融,京城内五丈河与蔡河务必要同时开工疏浚,大事小事都得孟良平一一定夺,京城外,大宋成千上万条大大小小的河流水务,同得孟良平监管。因此,都水监前的拴马桩仍是挤着各色马匹,不见减少,来来往往人流依旧繁忙着急,不见放松。昨夜三更时正堂仍然灯火通明,截至今日午后,除喝了两壶茶水,孟良平是真正粒米未进。
钱飞虎到了正堂前,见手下又把新未动的饭食端了出来,无奈地摇摇头,轻声回应他:
“大人说,忙。”
“那也不能不吃饭啊。”钱飞虎很是担心,走到门廊下去细听,听到的是监丞正汇报黄河河务,于是他又退回来,这般重要的大事,还是不要被一碗米饭打搅好,当然,更不必被……被街道司卖骡哭穷的腔调打搅。
待监丞出来,许是从门缝开合间看到翘首的钱飞虎,孟良平又把他唤了进去,遣散旁人,坐回高椅,双肘撑着桌面,轻揉太阳穴。钱飞虎想替他捶背,到近前,又见到孟良平警惕地缩后身子,便马上收手。
大人不喜欢别人触碰他,这是每一个进入都水监的人都熟知的“规定”。
“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孟良平沉沉地问,面容疲惫。他视线落在桌面一枚小巧的铜钱上,钱飞虎看不出那枚铜钱有何不一般,竟能让大人眼中带出厌烦甚至憎恨的情绪。但那情绪仅仅一闪而逝,钱飞虎使劲挤挤眼,怀疑自己看错,再细看桌面,那铜钱已消失干净。
难道真是眼花?他心想,都是街道司管勾,一直在他耳边提钱,钱钱钱,弄得他满脑子都是钱。
“百姓们对街道司近几天的动静都挺感兴趣的,说新管勾闹腾地挺来劲的,我也按照您吩咐的,去街道司亲自看过了,青衫们精神面貌的确与侯明远等人不同,衙司内干干净净,非常整洁。”
见孟良平没回应,他怀疑自己说得太少,不够尽职,连忙神秘地拖长语调。
“只是……”
“讲。”
“只是太干净了。”
“嗯?”孟良平抬头,等着他多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