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阮阮
见她难得还知道心虚,奈川挑了挑眉,没再继续挖苦她,只是建议道:“没事,咱先歇一炷香的,等歇好了,攒足力气,我再试着拽你一次。”
虽然看样子是没什么希望。
奈川看着她在墙这头上下扑腾的脚丫,好心地将后半句收了回去。
“呜呜……阮阮会不会一辈子都卡在这儿啊……”小萝卜头说话带了哭腔,奈川看不见她的脸,也不知道她是真哭还是假哭。
“阮阮?”奈川偏头问道,“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我叫谢秋阮。”她立时收了哭腔,见她不是个娇气包,奈川这才安下心来。
“嗯,言清,”她斟酌片刻又问,“你爹爹是哪位?”
“啊,我爹是……”话说一半,后半句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掩盖过去,奈川侧身望向拐角处涌来的一队人马。
为首的两位倒都是熟人。
“何人在此!”严真金横眉怒目,十年不见,他看起来更像过年贴在门口辟邪的那个门神,一声大喝,震得头顶的大槐树都跟着哆嗦。
他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白刃出鞘半寸,又碍于奈川脚下那个虽然只留了一个屁股,但依旧能看出她本尊姓甚名谁的谢秋阮,不敢贸然上前。
两厢对峙半晌,在谢秋阮连连哀求声里,江郎才尽的奈川终于还是没想出什么合适的法子来帮她解围,只好先行投降,抬脚挪开了半步,向严真金的方向福了个礼。
“小女言清,家兄乃画师言和。”
严真金眯着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两个来回,莫名的熟悉感冲散了他的疑虑,还没来得及收刀,身边的这位竟先他一步有了行动。
何远从看见奈川的那一刻起就僵在了轮椅上,他还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幻觉,直到亲耳听到她说话,浑身的血液先是瞬时冰冷,又立时沸腾起来。
他有双极其敏感的耳朵,听过的声音甚至可以做到过耳不忘。
更何况,这是她的声音。
何远的轮椅经过这十年的改造,速度已经可以和庄子里的恶犬比试一番了。
他滚着轮子停到奈川跟前,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似的,眼神从她脚上的一双锦靴一路看到她妆面精致的一张脸。
胭脂铺的姑娘还会使些易容术,虽然只是皮毛,但落在奈川脸上也算是初见成效,骨相一变,人从内到外的气质也跟着变得大不相同。
若说从前的千灯是独坐高台的冰山美人,那现在的言清,就是搅弄乾坤的妖艳绝色。
尤其是眼角那粒朱红的美人痣,将她屹立成了“祸国殃民”的标杆人物。
迎着何远诧异的目光,奈川回他一个疏离客套的浅笑,又稍稍侧过脸,在唯他可见的地方眨巴了几下眼睛。
何远将不住颤抖着的手塞进了袖子里,即便内心有千万种冲动,都被他用那强到发指的自制力压了回去。
他这十年里,也确实将忍之一字用到了极致。
最后,他只是红着眼眶噙着泪,哆嗦着嘴唇咬出一句:
“许久不见。”
好在严真金向来粗枝大叶,在确定奈川身份无疑之后就着手解救那个灰头土脸的小祖宗,空不出脑子来想何远的不对劲。
奈川四下逡巡片刻,抿起唇角凑近几步,轻声答他:
“多谢你。”
当年他亲手为她发丧,后来阑珊倾颓,也是他一力扛过所有。
前世今生,她都欠他良多。
泪水终于因为一个“谢”字决堤,何远赶忙垂下头避过身后那些小厮的目光,摇着脑袋低声道。
“是我办事不力……本想着九泉之下再也无颜见你,可没想到你……”
“这跟你没有关系,我的何大掌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说罢,奈川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眼旁边凑得越来越多的人群,她也不好再跟他宽慰些什么,只好从袖中拽出块崭新的帕子递给他。
他哭得有点惨,毕竟是个要面子的男人,奈川避过身,扬头看着探出墙外的几条枝桠,平地腾起一阵无头风,树叶沙沙作响,绿意摇摆间,隐约闪着那么几点红。
厌诃驻足樱桃树下,从土里翻找出几颗还不算太烂的落果,用袖子摩挲几下就放进了嘴里。
“我说这么甜的樱桃你就给随便扔到地上,谢公子,你也太奢侈了吧!”
谢子规三步并作两步迈出前庭,正瞧见院子正中负手而立的这抹红。
“言兄?”他止步阶前,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消失多年的男人。
厌诃随着抬起头向他这处看过来,眼神落在谢子规嘴上的那两撇胡子上,旋即笑得前仰后合,嘴边儿黏着的那点儿红色果浆都被他笑到了下颌上。
“我说老弟,你这什么打扮?十年未见,你这都快老出四十岁了吧!”
谢子规被他戏弄一场,也没回他,他拎袍拾阶而下,走到厌诃跟前。
厌诃这才发现他笑早了,他知道谢子规这十年过得辛苦,却没想到能这么辛苦,活生生把一个三十郎当岁的青年人熬出了疲态。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从前能溢出星河鹭起的风发少年郎,如今却硬生生熬成了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池。
厌诃打量着他的同时,谢子规也同样在打量着厌诃。
“十年未见,言先生当真……风采依旧。”
无论是神情,脾性,抑或是这张与记忆中并无二致的脸,甚至是如今穿的这身红衣,当真是丁点儿未变。
所以他在见到厌诃的那一刻才会生生止住步子。
那一瞬,他真的以为自己遇见了十年前的那个言和。
“害,这是我们家族的一项特殊本领,”厌诃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他先跑过来和谢子规拜会,本就是为了先给他铺陈一番所谓“特殊家族”的“特殊本领”,譬如容颜不老,譬如长生不死。
也譬如呆会儿奈川将要给他表演的那出起死回生,大变活人。
“特殊本领?”谢子规果然蹙起眉头,不解地问道,“什么是特殊本领?”
“啊,这你得听我好好说道说道,我们家呢不在业都,而是在一个叫南冥的地方,那儿有很多能人异士,每个人一出生都会有一项特殊本领,但怕被别人当作怪物,我们就一直都藏着掖着,一般人我们都不告诉,”厌诃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一段,又从地上捡了两颗刚掉的新鲜果子攥在手里磨蹭,“不过我看你是个好人,索性告诉你也无妨。”
谢子规琢磨一阵,将这套看似简单的逻辑艰难消化下去,颔首应道:“言兄但说无妨。”
院里明里暗里的卫兵被撤了下去,只剩他们二人。
厌诃向四周逡巡几圈,这才抱起胳膊,开了他的尊口:“你先猜猜,我这十年都干啥去了?”
如果奈川在场,指定要给他一个爆栗,奈何面前立着的是谢子规,他低眉垂眼,缓缓摇头:“不知道。”
“我当然是回南冥去了!”对于谢子规的不开窍,厌诃恨恨地跺了跺脚,
“那你再猜猜,我回南冥干嘛?”
谢子规沉下神色,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从他早已贫瘠的大地上破土而出,发芽展叶,开花结果。
果实殷红,红过那土里烂熟的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