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你要好好的活,即便不再有我。
红衣似火,在乱风里舞得正猎。
九霄在悬崖的那端,将悬在空中的那抹红看得无比分明。
“奈川!”
他顾不得其他,牵着缰绳向后一曳,马儿打着响鼻跟着他的指令向后退了几步,正当它想调转方向时,却被九霄一手制住。
无论有多么不可能,他也要试一次。
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胯下的马儿没有他料想的那般抗拒,它甚至急不可耐地朝着悬崖的方向扬了扬前蹄。
响亮的鞭声划破寂寥的夜,九霄纵马而出,毫无犹疑地踏上悬崖,高高跃起。
赤马、黑衣,身后,是一轮猩红的血月。
不行,还是太远了。
他记挂着奈川,在直直下坠的刹那也不愿意抬手使出半分法力来自救,凄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肌肤上,而他只知道紧闭着双眼,认命似的不再挣扎。
她是他存在的意义。
没有她,他宁愿自我放弃。
“神尊几千年的努力,就被你这么轻易地放弃了吗?”
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却异常熟悉,在万丈悬崖中空谷足音,生剐似的痛在下一刻立时消弭,他茫茫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在峭壁之间缓慢地向上飞升。
他没有用法术。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仓皇地左右张望起来,最终停留在身下的那抹白上。
温离送他的赤血马,完全换了种样子。如今的它头上长出了葳蕤横斜的羚角,宛如林间常见的四角羚,不同的是它通体雪白,周身萦绕在银白色的微光里。
虽然没有翅膀,但它依旧能够带着他在漆黑的深谷中腾飞,星星点点的萤光随着每次扬蹄的动作撒下去,从九霄的位置向下张望,
宛如星辰落入人间。
他斟酌半晌,终于对着夫诸,从嗓子里挤出了一个字:“你……”
“我是夫诸,南冥灵兽,”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是极低沉的男音,九霄张口想要再问,却险些被山顶的乱流吹下去,他下意识抓住了夫诸兽的犄角,还没扶稳,又被入耳的那个名字震住。
“我还有个名字,叫北舟。”
“北、北舟兄……你也!”他惊诧地说不出那后半句话,思索了一阵之后又觉得这事本就寻常。
视温离为主子,敬奈川为大人,能在宝相楼里以一敌千,毫发无伤得送他们离开。
他早就该想到的。
祭台被奈川的怨灵包围,无法近身,北舟只能将他送到祭台下,九霄翻身落地,黑色的劲装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荧光。
“多谢。”
夫诸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只是长嘶一声,银白上逐渐裹覆了一层棕红色的马毛,它重新变换成普通赤血马的模样,很快隐入了夜色里。
九霄不再停留,他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到祭台边缘,祭台之上,万千怨灵林立在侧,他们的身体呈现半透明的蓝色,泛白的瞳孔里飘着一团黑气,随着九霄的响动,他们齐刷刷地转过头颅向他看去。
被森罗恶鬼凝视的九霄,没有半分惧色,他仰头看到正在迅速下落的奈川,甚至加快了脚步,冲到祭台正中央,无视恶灵的扑咬,伸手把奈川接入怀中。
奈川还沉浸于自己的走马灯里,那里,有大足院、丁香树,有执起她的手腕,半拥着她提笔习字的,闻人于宵。
“以腕为轴,以肘为基,五个指头以擫、押、钩、格、抵落于笔杆处。”
“像这样。”
“你学的很快,等练好字了,我再教你抚琴,好不好?”
……
“奈奈,奈奈!醒醒!”
美梦被人无意惊扰,奈川迷蒙着撑起眼皮,看见的,是满身伤痕的闻人于宵。
方才,我们不是在习字吗?
她盯着他琥珀色的瞳仁看了许久,记忆被阵法搅乱,她已经不大清楚今夕何夕,自己又是身在何地了。
“奈奈,别吓我。”九霄抖着手抚在她的脸上,奈川去看他的手,余光刚好瞟到三个挂在他胳膊上肆意啃咬的恶鬼。
灵台蓦然清明,或许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但此时她早已顾不得什么了,因为她初初看清,他们早已被这些面目狰狞的恶鬼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九霄,正被他们一口一口的蚕食。
“小九,你不是已经会用法术了吗?”奈川实在没力气帮他,只能虚着嗓子,抬手回握住他的手,“用法术驱开他们,放心,它已经反噬不到我的身上了。”
九霄看她还能跟他交流,悬着的一颗心落下大半,他弓起脊背将她抱紧,念头一动,几百只恶鬼被他猛地弹开,打在阵法边缘,哀嚎着化成了一缕青烟。
“我的小九,真聪明。”
奈川在他耳边呢喃着夸他,九霄却不知道,她在夸他法术学得快,还是在夸他,终究看破了她的计谋,找到了她。
他深深埋头在她的颈窝里,抖着嗓子问道:“你……会死吗?”
奈川将手移到了他的胸口,离心脏最近的位置,感受着他激越的心跳。
“会。”她抽出手来,稀松平常地应他,期间还不忘笑着为他整理黏在额头,已经沾染了血污的碎发。
而九霄,则早已深陷进了绝望的泥沼。
她捧着他的脸,弯起眉眼,小心翼翼地回问:
“小九,你会恨我吗?”
“恨,”九霄不假思索地答出了这个早已料到的答案,他咬紧牙关,直起头来,陈述着那个不争的事实,
“奈川,你骗我。”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
因为他眼看着面前这双湛蓝的眸子渐渐氤氲起了一层水汽,而后又被她苦涩地藏进强撑的笑意里。
他清楚,她向来是“忍”字上的一把好手。
奈川试探着去揪他的衣襟,扯一扯,再扯一扯,开口时声音都快化到地上去了!
“你先前骗我那么多次,这次,就算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九霄并没有因为她的示弱而消气半分,他甚至盯着她的眼睛直起身,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他忍了又忍,却终究学不会像奈川那般,他强撑着一口气,眼底被他憋出了浓重的血色,奈川抬手想要去摸他的眉眼,却被他反手擎住。
他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扳过她的肩膀,红着眼睛吼道:“你胡说,我九霄从来没有骗过你!”
他难以想象,即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奈川,奈奈,这个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女人,对着他的脸,念着与另一个人的过去。
”我不是闻人于宵!你看清楚!我不是!”
奈川被他攥在手里,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红色的罗裙随着他的怒吼碎成了蓝色的飞灰,她的躯体从一侧开始逐渐向外湮灭。
在崩溃的边缘的九霄僵住了神情,脸上满是木然。
奈川虽然看不到,但依旧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消融,她想开口解释什么,却又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或许这不算抱,是锁紧,是镶嵌,他用尽全力想将她揉进身体,融入骨血,再也不分开。
“奈奈,求你不要走。”
不过是片刻间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全然没有了所谓底线,什么闻人于宵、什么九霄,他统统都不在乎。
他不在乎她的秘密,她的经历,他甚至都可以不在乎她把他当成了谁,她究竟爱谁。
他唯一在意的,只剩下了……
他要她活着。
奈川何尝不明白他的心事,她何尝不想一五一十地和他解释清楚。
可现实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将剩下的所有微弱的知觉都用来感受他,感受他这份外熟悉、尤其安稳的怀抱。
“你是九霄,也是闻人于宵,无论你记不记得,你都是我的丈夫,”奈川贪婪得汲取着他怀里的馨香,她想用双手捧起他的脸来于他温存,可右手已经在怀抱中完全化灰,再也举不起来。
血月被厚重的云翳遮了泰半,只剩下指甲大小的一角,坚持来送她一程。
“小九……”九霄剧烈的喘息声将她那微弱到近乎虚无的喃喃声尽数遮蔽,他不得不屏息凝神,将耳朵凑到她唇边,听她轻声低语。
入耳,却是她在一声长叹后凝成的三个字:
“对不起……”
几乎是同时,九霄清楚地察觉到她在自己腰间的触碰,他猛然一震,出手阻止时,却始终晚了一步。
七色琉璃石,在血月的映射下,反射出一片诡异的猩红色光斑。
奈川的运气总是不好,这事,她一早就清楚。
好在,命运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终究还是偏爱了她一次。
奈川攥着从他腰间刀鞘中拔出的琉璃短刀,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力气殆尽,她抖着手,轻启朱唇。
飓风乍起,卷起他的发尾与她交织在一处。
这是他能做的,最后的挽留。
奈川声音微弱,却耗尽了她毕生的勇气。
“九霄,忘了我吧。”
忘了我,在我死后,温离会帮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你不必困宥在业都、奈川、甚至是北冥,你可以没有任何束缚地,尽情做你想做的事,交你想交的朋友,爱你想爱的人。
你要好好的活,自由自在的活。
即便,不再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