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番外 魏屹的梦
魏屹梦见了自己回京那日。
他打了胜仗,班师回朝,满京城的百姓夹道相迎,好不风光。
梦境太过真实,让他恍惚产生一种就是现实的错觉。只是,他也很快想起来,如今已经过去多年,只是不知道为何又梦见从前的事,而他身在梦中,却也不是梦中的主角,反而是一个旁观者的角度。
他看向茶楼之上。若他记得没错,在他回京这日,顾宝珠站在茶楼二楼看他,哪怕多年没见,从前的小姑娘长成了娇俏的少女,他骑马从街上过,余光瞥见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无形之中便有一道声音告诉他,那就是他一心盼望着见到的人。
只是,在梦中,当他看向熟悉的茶楼二楼时,却并未在那处见到顾宝珠的身影。
梦境里的一切都太过清晰,叫他怔愣许久,差点以为这就是现实。
但他很快想起,临睡之前,顾宝珠就窝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天气一冷,她又变得粘人,下意识寻找热源,总是不自觉地就蹭到他的怀里,睡着之前,她还说想吃城东那家糕点铺子的桂花糕,叫他明日回家时带一份回来,两个孩子已经长大,最近变得调皮捣蛋,惹出许多麻烦要爹娘收拾烂摊子,她又抱怨了好久。
梦境向来与现实相反,魏屹并未太放在心上。也不知怎么的,这个梦境好像格外的漫长。
很快,他看见自己在京城安定下来,而后准备好了丰厚的礼物,打算上顾家拜访,与自己分别多年的小姑娘重逢。一切准备恰当之时,他却听说顾宝珠已经定了亲。
与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说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
陆柏文?
魏屹的眉头深深皱起,想起了平日上朝时遇到的陆大人。两人平日里交情不多,最深的联系,也只不过是因为早亡的陆夫人曾是顾家养女,除此之外,毫无关系,甚至平日里也不会提起。
他怎么会梦到这种荒唐事?
就算是做梦,宝珠也应当嫁他才是。
魏屹不欲再沉沦梦境,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看见自己偶然在街上遇到顾宝珠,本想上前相认,很快便发现她与另一个清逸俊秀的书生走在一起,姿态亲昵,二人望着对方的眼中满是深深的爱慕。二人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他形影单只,双脚被钉在原地,只能望着那个书生的背影嫉妒到两眼发红,却什么做不了。
相认也就此罢了,顾宝珠早已将他忘记。
在他离开的数年里,他的宝珠并没有在原地等他,曾经趴在他的背上偷偷说以后要做他新娘的人,等不及他回来,便已经有了新的恋慕之人,她已经忘了年幼时交好的二哥哥,也忘了年幼时的约定,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给了那个人。
顾宝珠大婚当日,魏屹并未受邀。他独坐将军府中,将自己喝到大醉不醒。
在那之后,他刻意不去在意顾宝珠的生活。他离开太久,以前跟在他后头二哥哥长二哥哥短的顾宝珠早就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只有他还沉湎于过去,无法忘怀。
可他不去打听,身在京城,或多或少,却还是能听到有关顾宝珠的消息。
他听说陆柏文高中状元,听说她成婚不久,很快有了身孕,后来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听说两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也好,也好。
与她相伴一生的人虽不是他,可陆柏文若能够同他一般珍视她,爱护她,将她放在心上,那也无妨。
那陆柏文也并非是平庸之人,他为官清正,受新皇重用,官途顺坦。她从来爱漂亮,好出风头,既然陆柏文都能给她,那也很好。
他虽有不甘,但这也只是他回来的太晚,不怪任何人。
他一生所求,不过她平安喜乐,她的日子过得顺遂幸福,便已经足够。
魏屹这样想着。
直到有一日,他听到了顾宝珠病重的消息。
他听说顾宝珠病得很重,起都起不来了,陆柏文寻罗了京城的大夫,可她的身体却没有好起来。可他已是个无关的外男,连看望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偶尔拣着从陆家泄出来的消息,关心她的近况。
魏屹以为,她总会好起来的,会再变得如从前那般光彩夺目,是京城里最明艳耀眼的花。可他离京办了个差事回来,见到的却是陆宅挂起白幡。
顾宝珠死了。
他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知道消息时,她的灵柩已经入土,化作一方冰冷的墓碑,天人永隔。
她留下一双还未长大的孩子,陆柏文抑郁消沉多日,而后娶了她的继妹作续弦。陆家很快有了新的陆夫人。
但魏屹不愿意相信。顾宝珠还这样年轻,她的身体向来康健,陆家又不是什么清贫人家,有大夫能日日诊脉调理,能有什么恶疾这么快夺走她的性命?
他不再旁观,疯了一样去调查顾宝珠的死,寻找一切可疑之处。他去调查陆家,调查顾家,调查每一个人。他找到了顾宝珠的丫鬟,找到了曾经在顾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人,找到了逃回老家颐养天年的常大夫……他费尽了全部力气,全部手段,总算找到了真相。
魏屹痛恨自己。
若他多大胆几分,多逾矩几分,是否就能更早知道,其实他放在心上疼爱的小姑娘过得并不好。她嫁的夫君有了异心,她爱护的继妹给她下毒,她的婆母严厉苛刻,她的爹娘冷漠,她本是璀璨夺目的明珠,沾染了泥尘,还要强撑起光华的表面,不叫外人发觉。
她年纪轻轻,芳华早逝,她的夫君迫不及待接新人入府,她的孩子认贼作母。她含屈而死,却无人伸冤。
为何他要远离,为何他要避嫌,为何他就此罢手!为何当初他不直接将顾宝珠抢回来!
魏屹开始报复。
他将搜集来的证据呈上公堂,动用自己的权势人情逼此案尽快了结,那一对蛇蝎心肠的母女很快入狱,顾宝珠与顾老夫人的死因也真相大白。一切非常顺利,期间顾父来找他,不理解他为何无缘无故帮两人出头,魏屹并未解释,只让他不敢护着凶犯,痛痛快快把人交出。陆柏文那边也毫无阻拦,得知真相后,他似乎悔恨非常。
行刑那日,魏屹亲到刑场。
亲眼见害死顾宝珠的人伏诛,他的心中并未畅快多少。
大雪纷扬,落满他的肩膀,他在刑场伫立良久,像一个雪人。
他背在肩上的小姑娘,她的冤屈已经昭告天下,可她也深埋地底,不再醒来。
他帮她报了仇,却无法让她死而复生,任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下地府将她的性命从无常手中夺回。她生前如此爱美,爱张扬,如今却成了一抔黄土,一方简单石碑。
大雪之中,陆柏文在他身旁站定。
发妻早亡,短短时间,他迅速消瘦下来,形容憔悴。
“多谢魏将军。”陆柏文苦笑道:“若非是魏将军,内子的死因也无法真相大白……”
魏屹没应声。
大雪无声,仿若将一切生息吞没。
许久,他动了动眼皮,黑眸幽深无光,视线落到了一旁的清瘦身影上。
陆柏文。
他娶走了顾宝珠,却并未好好珍视她。
他在婚书上写下允诺,却又未曾担起承诺,他优柔寡断,与她的继妹纠缠不清,在她尸骨未凉时迫不及待把人娶进家门。
魏屹曾找到陆家的大夫,他说顾宝珠生前郁结于心。
郁结于心。
她的郁气从何而来?她的心事因谁而起?
魏屹缓缓动自己僵硬的身体。
她的仇恨还未报完。
害死她的人还未死完,还有人好端端的活在世上,身居高位,清清白白,无人知晓他的龌龊,世人还称道他对发妻用情至深。
他还没有替她报完仇,死后又如何去面对她……
……
大梦醒来,外面天光微亮。
魏屹睁开眼,眼前仿佛还弥留着陆家衰败的画面,与床幔的花纹重叠,恍惚有些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许久,他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身体。
怀里的人还在酣睡,眷恋地躺在他的怀中,被窝里暖洋洋的,她睡得脸颊微粉,唇角微微翘起,许是在做美梦。魏屹垂下眼,看了许久许久。
魏屹心下一松,将人重新紧紧搂入怀中。
还好。
还好是梦。
那梦境从一开始的荒诞可笑,岂能当真。
时候尚早,他重新闭上眼,却了无睡意。一闭眼,方才做的梦一下子又重新涌入脑海之中,梦境种种,历历在目,清晰地仿若真实发生过。
片刻后,魏屹重新睁开眼,黑眸幽沉锐利。
陆柏文?
陆柏文?
就他?!
……
顾宝珠很郁闷。
今日一觉醒来,魏屹还躺在身边,她并未多想,只当他今日得了空闲。
哪知道,接下来的一整日,她走到哪,魏屹就跟在后面跟到哪,只要她一回头,便总能对上他的黑眸。他那么大一个人,就算是坐下来也是一大团,更何况还黑着一张脸,气场郁沉,叫人想忽视都难,还碍手碍脚。
小丫鬟们躲着偷偷笑,被顾宝珠瞥见,她更郁闷了。
“你怎么了?”她纳闷地说:“好端端的,谁惹你生气了?珺姐儿撕了你的兵书?”
魏屹:“……”
魏屹臭着脸,闷声说:“我做了个梦。”
“梦?”顾宝珠:“什么梦?”
魏屹:“……”
顾宝珠疑惑:“是噩梦?”
魏屹:“……嗯。”
顾宝珠无语地看着他。
魏屹撇过头去,想到梦里的一切,不知为何,心中便涌起烦躁。他自然知道是梦,可梦境太过真实,仿若真实发生过,梦里的顾宝珠下场又太过凄惨,叫他无法忘怀。
忽地,一双柔软的手伸过来,捧着他的脸,将他的脑袋掰了回去。
顾宝珠背着丫鬟,偷偷亲了一下他的嘴角。
“好了好了。”
她无奈地哄道:“你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还怕噩梦……哎呀!”
魏屹把脸埋进了她的颈间,呼吸间全是她身上的淡雅馨香。
顾宝珠不解地回抱他:“魏屹?”
魏屹不语。
怀中的人温热、生动,不曾有琐事牵连,心事缠身,仍是这世上最美最夺目的那个,他最珍视的宝珠。
幸好。
他心想:幸好是假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