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月冷无声(1)
山程水程交替,小凤凰一行人等绕了近半年才走到南荒与中原的交界。
入了南境之界的第一座城池,此间还是当年老将等人在弘左将军的带领下所建。
而今老将等人皆已不在,南境子民又迁往中原,这里年久失修,已是杂草荒芜。
霍彬看了看左右,将韩云泽放在干净的行囊上面,“今晚就先在此过夜,我去打几只兔子,阿吉,你照顾好小凤凰和世子。”
阿吉点头:“我明白。”
霍彬走后,小凤凰将韩云泽抱在膝上,用沾了水的帕子细细给他擦拭染了灰尘的小脸。
这半年来,霍彬一路摸索一路学习,起初觉得带着孩子只怕路途艰难,可习惯了以后竟也得心应手。
小凤凰和阿吉如今也长大不少,许多事情上都能帮衬一二,倒也没有那般难捱。
他白日带着孩子们赶路,晚间闲暇时,还会给小凤凰和阿吉教授武艺。
反之,小凤凰则将自己在南荒学来的捕猎术教给他们,偶尔还会教一些浅显易懂的南境语。
这一路上崎岖坎坷,见识趣闻却也不少。
一行人历经寒暑春秋,不知不觉半年过去,同行为伴,更相依为命。
霍彬这次回来的极快,他脸上带着粲然笑意:“南荒真不愧是密林宝地,我连陷阱都没搭好,顺手就叉中一只兔子,走了没两步,又捕到一只狗獾。”
小凤凰笑容甜甜:“跟着霍叔叔,总有肉吃!”
阿吉忍不住抿唇而笑:“可不是吗,若不是这样日日走着,你又该胖一圈了。”
霍彬但笑不语,他听着小凤凰和阿吉斗嘴,心绪却飘向远方。
这半年来弯弯绕绕,虽然吃苦受累,可明显能感觉到东南太平了不少。
也不知主君而今如何了,也不知她如何了……
韩云泽已有快八个月大,他如今长得愈发粉啄可爱,一双眉眼活脱脱就是云梨的影子,发起脾气来也颇有几分韩星年的样子。
霍彬煮了米粥,由着小凤凰吹凉了去喂。
他倚在一旁,正昏昏欲睡时,忽而听得小凤凰高声大喝:“霍叔叔!霍叔叔!你快看呐——”
霍彬吓得一个激灵起身,却见小凤凰手指的方向,韩云泽吃饱了饭,正扶着一旁的破木矮几站着,正摇摇晃晃想要向他走来呢。
小凤凰激动地语无伦次,阿吉生怕他摔了,也在后边紧张护着。
霍彬难得一笑,打起精神朝他张开手臂:“云泽,来叔叔这。”
小凤凰给他呐喊鼓劲儿:“去呀,别怕,阿姐和阿吉哥哥都护着你。”
在那一声声赞扬中,韩云泽挤眉弄眼,露着两颗细白的小乳牙,淌着口水哈哈笑着。
他抖着小胖腿,一边走一边摇晃,最终在三人的期待声中扑进了霍彬的怀抱。
霍彬喜不自胜,将韩云泽抛在空中又稳稳接住,逗得他大笑不停。
“好啊、好!咱们世子会走路了!”
小凤凰跟着去逗韩云泽的小脚丫:“等我们走回寨子,云泽肯定走得比现在还好。”
几人正谈笑间,外面忽而一阵风起,扑尘盖面,势大汨眼。
小凤凰忙一手盖住了韩云泽的眼睛,霍彬则将两个孩子都护在披风之下,细细看去,外面卷数浮沙,何曾是什么风起,分明就是一个庞然大物往他们的方向狂奔而来。
待走近后,霍彬才惊惧吼叫:“饕傀!阿吉快逃!”
小凤凰一听,倏然连眼睛也不捂了,她钻出霍彬的披风往外细细看了两眼,忽而朝那饕傀奔去:“那琛舅舅!”
霍彬一手没能拦住,他只得将韩云泽托给阿吉,自己则举剑追去。
却见那浑身青紫的饕傀已然停下攻势,只是呆呆地看着小凤凰朝自己跑来。
她扑在他的脚踝,哭得哽咽不止:“那琛舅舅——”
那琛伸出手,却是动作极缓地将女孩托在了掌心,举高对视,小凤凰看到面具之下腥红的眼,她没有丝毫害怕,只是用南境语对他说:“那琛舅舅,我是小凤凰。”
那琛用另一只手比划:“云梨在哪?”
小凤凰眼泪不止,用中原话回她:“娘亲和爹爹在一起。”
霍彬听到此处,终于放下手中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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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往菲薇,月来扶疏。
绥朝安定一年有余,沈临佑励精图治,任贤革新,朝都等东南地界的百姓安居乐业,兴盛繁荣,他在此尤得民心。
只可惜西南等界叛军未除,新政推行艰难;北方又被姚氏军队所占,沈临佑多次派军,皆不能敌。
北方军事胶着,沈临佑即使登基也不敢松懈,宵衣旰食,朝乾夕惕,前朝日日勤勉,后宫便疏于走动。
众臣皆知沈氏后宫内除了先前的续弦柔夫人、侧妃惠美人,便只有一位长颦减翠,瘦绿消红的中宫王后;
太学内,又仅有三名殿下,东宫虚设,至今未立太子人选。
前朝虽不涉及后宫,可沈临佑如今除了棠清宫,其他妃嫔之地几乎不曾涉足,更未曾留宿。
日子久了,王后许久不曾诞下皇嗣,前朝大臣为了国祚,也纷纷劝谏起来。
彼时正值夏日,七月流火,溽暑难消。
清晨一缕曦光幽幽,正好撇去燥热的暑气。
棠清宫中,云梨着一袭碧色薄衫,风髻露鬓斜斜垂挽,只一支白珠玉簪固定。她眉眼饧涩,面莹如玉,正是睡醒不久的模样。
中宫内除了洒扫当值的宫人,服侍她的也唯有面熟的两三个,因她不喜人多,沈临佑没有计较规制,便也随她去了。
早在云梨醒来之前,宫人们就已打扫过宫殿,彼时留在殿宇里的宫人不多,仍是当值的那几个,一阵穿堂风过,鼓起袖衫翩飞,整个殿宇都显得极为安静。
画檐之下,梨树影旁,金钩挂着一顶做工精细华美的芙蓉笼。
云梨立在廊下喂那笼中金雀,喂着喂着,忽而将手里的鸟食一抛,拨开锁扣,笼门刚打开一角,那金丝雀就迫不及待地飞走了。
“哎呀!”湷儿在远处看见,心急迫迫地赶来,嘴里不住惋惜:“多漂亮的鸟儿啊,这一走再回不来了,兴许要饿死在外边的。”
云梨面无表情:“死在外头也总比困在笼子里好。”
说罢,她拾起一旁沾了水的帕子擦手,垂眸时见湷儿手里提着描金海棠花食盒,便知沈临佑今日是不来用早膳了,一时心头也轻快起来。
湷儿见她眉头舒展,不禁撇撇嘴小声道:“娘娘也该对陛下热络起来,如今朝臣都颇有微词了……”
“他们说他们的,自有陛下兜着。”
“那……那若是陛下兜不住了呢?”
云梨乜她一眼,反而不着急用饭了,用罗帕随意拂了拂楣子坐下,言语轻柔:“那你倒是说说,前朝大臣都说了些什么?”
湷儿咬了咬唇,绞着丝绦道:“他们说……说王后一年来无所出,陛下又不纳新人入宫,就连柔夫人和惠美人那里也不曾去得。而今后宫不充盈,皇嗣凋零……”
说到这,她就再说不下去了。
“娘娘,陛下宠护您,后宫前朝皆知。只是怕长此以往,陛下耐不住朝臣劝谏,当真纳几个侧妃进来,那时焉有这样的清净日子过?”
云梨理了理裙裾站起,“连你都说了,陛下宠护我,既然宠护,就必不会叫我受了委屈。”
“哎呀——”湷儿急得打转,只嫌自己笨嘴拙舌地说不清楚,“娘娘,这古往今来,男人的情深存得几时啊?还是趁眼前、趁此时,将陛下的心抓牢了,日后就算有侧妃入宫也不必怕了。”
云梨轻笑:“你才多大,就知道男人的心思了?”
湷儿顾不上脸红,只是梗着脖子道:“娘娘是最柔善温和的人,湷儿只盼着娘娘和陛下好。”
云梨攥着绫帕轻咳了两声,趁湷儿替她拍背的功夫回身道:“我不知那些嬷嬷从前是如何教导你的,单就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就足以拔舌赶出宫禁了,日后再不要讲了。”
湷儿一愣,整张小脸吓得惨白,喏喏半晌才磕磕绊绊应了声“是”。
替云梨布菜时,湷儿特意把沈临佑送来的小菜摆在了云梨跟前。
云梨看着心烦,碰也不碰。
湷儿没辙,待她用完饭,又将那菜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
宫婢走后,殿里一时又安静下来,云梨则自顾回了暖阁。
湷儿再进来时,便只看到紫檀木雕的支摘窗下,云梨倩影窈窈,一手捧着私绣的罗帕,正撑在几案上伤心垂泪。
湷儿端着药,敛声屏息地将托盘轻轻一放,压低了声音说:“娘娘该用药了。”
云梨回过神来,用罗帕抹去泪珠儿,一回身,又是往日那幅恬静冷淡的模样,只有眼睛还泛着红,一张娇靥似蝉露秋枝,怎不惹人垂怜。
湷儿贴身服侍了她一年,虽然云梨如今记在朝都云氏门下,但她多少也知道这位王后娘娘的真实身份。
传言真假难辨,可她的这位王后娘娘心里有别人,她是打一开始就发现了。
如今见她神伤,湷儿只得装作不知,将补药往云梨面前推了推:“娘娘,药温适宜,这会天气不燥热,饮了正好。”
云梨瞥了一眼,点头:“我记得园子里的石榴花开正盛,外面那只敛口白玉瓶恰好空着,你去折几枝来入瓶,也好做个装饰。”
湷儿未曾多想,应了一声便转头去了。
云梨静坐了会,待她走远,这才端起药碗走到窗边。
湷儿捧了瓷瓶走出堂厅,忽而想起院里的石榴树颇有些高,不免得去搬个小杌子来踩着,于是又折返回去。
她走到耳室随手搬起一个小凳,正要离开,却恰好从门缝里看到云梨正端了药碗将里面的药汁对着花盆浇下,随后又往香炉里浇了几许。
她不可置信地走回暖阁,云梨未曾料到她会去而复返,端着药碗回身,恰巧与湷儿撞了个照面,一时两人都不禁怔在原地。
“娘娘……你……”
云梨将碗撂下,一言不发。
棠清宫中的婢女内官哪个不是沈临佑的眼线,她千防万防,到底是露了马脚。
却不曾想,湷儿只是盯着她问:“娘娘,你的病是假的吗?”
云梨微愣,摇了摇头:“是真的。”
湷儿不解:“那您为何不肯喝药?太医说过娘娘身子虚弱,得补药膳食好好调养,否则怎有机会替陛下诞下皇嗣呢?”
话一出口,湷儿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云梨看她反应,便知她是明白过来,随即冷冰冰道:“你既看见了,要去告诉陛下便去。”
湷儿眼里盈着泪花,很是委屈:“娘娘……”
云梨这会情绪起伏不定,不免又是一阵咳嗽,湷儿下意识来给她顺气拍背,云梨抱着一丝希望,握住她的手低语:“此事只有你知道,只要你不说……”
云梨话未毕,心绪已然冷了下去,沈临佑的脾性谁人不知,与他对抗的下场只会性命不保。
就在她心灰意冷时,湷儿却回握住了她即将垂下去的手,她的瞳仁是那样的清澈明亮,望住她的神情同样带着坚定不移:
“湷儿说过,希望娘娘和陛下好,若是陛下会怪责娘娘,湷儿一定只字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