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萧萧落日(4)
小毛贼自打懂事以来便在林间艰难生存,其他野人看他小,舍一两口吃的也是常有。
自他长大一点后,野人之间开始相互争占地盘,信任和团结是他们从未有过的东西。
今天可以同仇敌忾面对寨子里喊打喊杀的村民,明天可能就为了一口吃的、一个野果而打得头破血流。
别人都说他没有父母,可他自己却禁不住想,没有父母,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从襁褓婴儿到学会走路,没有人照料他决计活不下来。
可惜他太小,幼时的记忆早已不清,唯有在残酷环境里的血腥生存让他记忆尤深。
老将来看他时,他正翘着二郎腿躺在草垫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你叫什么?”老将问他。
小毛贼斜睨他一眼,脚趾抠了抠腿,又拿竹墙去搓脚底板的泥灰,然后漫不经心回答:“野人嘛,无父无母,自然也没名没姓的。”
老将也不恼,他慢悠悠道:“你从前是野人,可现在被我带回叶水寨了,从今往后你就是寨子里的人。”
小毛贼实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了好半天,脚也不抠了,反而坐了起来瞅着他。
两人对视了小半刻,小毛贼才又问他:“你要把我留下?你敢?”
老将笑得爽朗:“我有什么不敢?”
小毛贼冷哼一声:“就算你肯,你那两个手下,还有那个糟老头子,他们肯么?尤其那个穿灰袍的老头,生怕我沾了他孙女分毫,恨不得饮我骨血。”
老将好脾气道:“人有人的规矩,你以后守规矩,不犯事,自然没人再拿你的错处教训你。”
“我呸!”小毛贼来了气,“我不是人?我跟你们长的一样!”
老将道:“你把自己当人当兽,咱们暂且不论。如今外面不太平,你出去活得了几时?日后跟着我,我教你习武、打猎。我看你汉话和南境语都会点,想来也是个聪明的脑瓜,将来再教你认字读书,待去了中原,也更好生存,你看行不行?”
老将算是叶水寨的首领,连他都这样好声好气跟一个偷盗他马匹的小毛贼好好说话,论小毛贼自个儿,想想自己可怜的出世、不堪的过往、还有从来吃不饱的奔波,有人收留就已经是顶好的机缘了。
尤其眼前的这个老头,不但愿意给他饱饭吃,还愿意教他本领,简直就是老天第二次开恩。
小毛贼又不傻,他赶忙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转而笑脸相迎:“行!留下就留下!”
老将也冁然而笑,搓了搓手:“既然留下了,也不该没有名字,取个什么名儿好呢……”
他沉思了一会,忽而抚掌大笑:“我那两匹马儿叫‘还朝’,你就叫归家吧!”
小毛贼笑容还未消失,闻言突然僵住了脸,默念了两声怒道:“什么破名字!我看你这老头就是成心替那黄毛丫头报仇,取个‘龟甲’的名字欺辱谁呢!”
老将眉毛一挑,还没来得及辩驳,外面老力走了进来恰好听见,也忍不住冷笑:“我看这名字极好,适合你这种没心肝的东西。”
这俩人相见即是有仇。老将避免再起冲突,起身将老力扯了出去。
老力问他:“你真要将这野人留下?”
老将点头:“野人数量虽不多,可傀儡横行,放他出去早晚也是落在林唁手里。倘若真给制成了傀儡,届时还不是要伤人性命?现在救人就是救命,救所有人的命。”
老力阴沉着脸,没好气道:“我反正看这小子不顺眼,根不正,一肚子的坏水歪心思,你当心着点。”
老将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我会看好归家的。”
竹楼上,那琛盯着两人的方向默视不动,眉头轻拧两下,最后袍角翩飞,人已在拐角不见。
众人在叶水寨耽搁了两日,劝说的差不多,行囊也都收拾妥当,除了实在带不走的,老将已经吩咐尘封不动,到底还是舍不得烧了。除了食物,也再没什么值得带走的。
这次行军不同往年,傀儡不眠不休,更不用吃东西。
他们这群人没有能够杀死傀儡的火焰,斗不过,只能跑。
云梨醒来时,正是圆月当空。
屋里依旧是那琛守着她,叶水寨的村民翌日便要启程,如今已到尾声,大家对这个村寨恋恋不舍,夜晚众人不得安眠,都围坐在空地上的篝火前闲聊话谈。
云梨倚在窗边,听着楼下的欢歌笑言,心中还是空凉一片。
那琛蹲在她身旁,胳膊搭在窗槛上,下巴抵着,一时二人都是无话。
楼下老将把龟甲放了出来,遇到问的,便说龟甲是他的小徒弟,以后要好好教导的。
那琛一瞬不瞬盯着龟甲,转头对云梨比手语:你讨厌野人吗?
云梨根本不在意,漫不经心道:“与我有何干系,没分别。”
那琛有些失落,眼中的低落情绪一闪而过,继而偏头去看篝火中的冉冉光亮。
云梨提不起精神,也没心思去关注那琛的情绪。
她坐了会,只觉身子发凉,便撇下那琛重新坐回榻上,只是盯着银汐的骨灰盒出神。
晚风骤起,风沙席卷,阴云遮住圆月光晕,村寨里光线黯淡不少。
众人忙着补柴挡风,不知是谁忽然尖声叫了句“红月”,人们相继停下动作往夜空看去,果然阴云散开,圆月四周的红晕比昨晚愈加明显,漂浮之间竟染红了整个明月。
南境之地,红月罕见。只因红月之下,必有染血之地。
“不详、不详!”
有老者高声叫着,不止村子里的村民,连老将等人的脸上也显现出了慌乱之色。
静坐窗边的那琛默然看着一切的变化,他视线一紧,看见远方山脉一片风过草压,完全不似正常风象。
再一看去,只觉阴森寒芒,直让他浑身战栗。
他骇得手脚并用想爬起来,可是身子似乎不受控制一般动弹了数下也没能站起。
他想叫喊引起下面老将的注意,又想去告诉云梨,慌乱之下,只是不停招手。
云梨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那琛的反常,她想着与银汐的过往,想着老将同她说过的话。
一字字一句句皆刻在脑海里,纷乱嘈杂中,电光火石的刹那,她的脑海里又响起了那个在朝都城外听到过的陌生声音。
“云梨!”
这个声音极度清晰,却不是外面的任何人发出来的。如平地惊雷响,轰然震碎所有幻象思绪。
云梨浑身一震,惊得她手中骨瓶差点掉在地上。
她立刻转身,想追溯声音来源,却同时看见了那琛所见的那副景象。
惊惧惶乱中,几乎是不带任何犹豫的,她奔出门去,指着远方山脉朝老将他们大喊:“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