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秽血消散(4)
顺游而下,江潮终平。
云梨在江中浮浮沉沉了三日,最后被浪卷上一截横木。
肺里无数次呛满水,又无数次被她无意识咳出,到最后人也彻底没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她人已平躺在浅滩之上,视线模糊中,一名青衣女子蹲在她身旁,臻首娥眉,巧笑倩兮。
“我看你在水中浮沉三日,一路追随下来,还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云梨艰难起身,“我在地狱吗?”
清芜摇头:“人间远比地狱残酷。你还活着。”
她既然还活着,就意味着林唁还未死去。他不死,她就只能苟延残喘。
意识清明后,那些人的声音又在她脑海中响起。
云梨捂住胸口站起,望向远野禾田稻米,村落林立,那样的宁静美好,却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是属于她的。
“多谢姑娘搭救,就此别过。”
她踉跄起步,清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我曾见过一面,你可还记得?”
云梨茫然回首,清芜缓缓道:“那年山涧石边,你汲泉煮粥,曾听到一阵箫声。”
她转着手中长箫,微微一笑:“那人就是我,我名唤清芜。”
“你似乎认识我?”
“我跟着你很久了,直到你们三人进入南荒,两年后,我等到你从南荒出来。”
“为什么?你究竟是何人?”
清芜望着她,认真道:“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过是人间的一粒尘埃。云梨,既然你无去处,不如随我走走罢。”
说完她朝前走了两步,静等云梨回答。
云梨没有去处,所以并未拒绝。
她跟上清芜的步伐,拖着躯壳往山中林径小道走去。
山间温度适宜,阳光舒适。
隈隩蜿蜒,绿竹猗猗。川渚清浅,菰蒲悠荡。
一路上,清芜的话并不多。
云梨百事不问,只是随她而行。
行至午间,两人来到一方清幽花径处。
清芜站立不动,望着她道:“这之后的路便又要你自己去走了,有故人等你。”
云梨懵然:“什么故人?”
清芜将她身上破败的红衫褪去,亲自为她拢上一件月白衣衫,轻笑道:“还是清丽的颜色衬你,去罢。”
云梨朝前行了两步,回头时,见清芜还立在原地目送她。
她忽而开口:“缑氏美人图上的女子,是你吗?”
清芜只是浅浅一笑,什么话也不说。
云梨便重新回转过头,夹道上的莹白小花擦过她素洁的衣衫,指尖偶然触碰到那丝柔软,让她的身子不再那么难受了。
她晕沉着再次回转过头,小路的尽头山雾缥缈,清芜早已不见了身影。
仿佛那个青衣女子的出现,只不过是她的幻想而已。
云梨拾阶而上,终在半山腰看见一座青林掩映的茅草小屋。
恍惚中,云梨觉得有几分熟悉。
扣响半掩竹扉,一老者推门而出。
“澄老?”云梨压抑着声线开口。
眼前的老者依然拄着一根挂了酒壶的拐杖,十年过去,他仍是鹤发童颜的模样,似乎岁月并未在他身上刻下痕迹。
澄老抚着须髯,望向她的目光带着哀惋和怜惜:“自分别之后,梨娘受了很多苦啊……”
不过一句话,云梨溃然决堤,泣不成声。
澄老拍了拍她的发顶,携她在石桌旁坐下,和蔼道:“梨娘如今还酿不酿酒啦?”
云梨仍是哭得厉害,她一边抹泪一边摇头哽咽:“很多年都不酿了。”
澄老笑叹:“我现如今的酿酒方子还是当年从梨娘那里学来,既然很久都没喝过了,不如尝尝我酿的梨花白味道如何。”
云梨抵触凡人食物,“我喝不下。”
澄老已经斟了满杯朝她递来:“尝尝罢,看看是否味如当年。”
澄老的梨花白没有任何腐臭气息,那是清香甘甜的味道,一如当年她亲手所酿。
她抽噎着,像个孩子,端起面前的酒盏小酌了一口。
初入口时,味道是极苦的,她并不记得梨花白是苦的。
于是她又喝了两口,继而一饮而尽。
这时,唇齿渐渐回甘,醇厚浓郁的气息扑洒在鼻端,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似有烟岚云岫在她手边流转般。
澄老再次抚了抚她的发顶,温声道:“梨娘受了太多苦,这是我们都欠你的。好好睡,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
她好像真的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韩星年活着,阳鹿城里梨花纷飞,漫天飘落,似云浮浪,若雪轻柔。
曦光中,小凤凰扎着双髻朝她跑来。
她抓住自己的手,指着前方撒娇,要她一起去找爹爹。
云梨被她拉着一路小跑,她忽然听到一阵笑语绵绵。
干净莹润的青石板上,垂髫小儿坐在韩星年肩头,被他抓住两只肉乎乎的手掌上下逗乐,他眉眼弯弯,颊边酒窝与韩星年一模一样。
看到云梨的身影后,孩童张开手臂朝她咿呀叫唤。
韩星年便在此时回头,晨曦和煦沐浴在他们身上,云梨渐渐朝他靠近,却在即将触碰到他们时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梦里的幻境全然不见了,梨花朦胧,云雾包裹了所有的一切,让她再看不真切。
云梨感到浑身一个激灵,她睁开眼眸,茅屋青林仍在,树叶在风声中沙沙作响,宁静祥和。
她扶住边缘站起,身子的沉重不适已然消失,胸口也不再窒闷疼痛。
云梨回首望去,澄老已经不在了,若不是看到石桌上的酒盏,她只会疑心这全都是一个梦,一个幻象。
她照原路下了山,沿着浅滩一路往东,渔夫洒了网,检查完后系了竹排,正在岸边打盹。
草帽掩映下,渔夫发觉眼前一暗。
他掀开帽子,看到一位仙姿玉质的女子站在眼前,她一袭月白裙衫,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美目盈盈,如波流转。
“仙女儿……”
云梨没有听到他的呢喃,只是开口问他:“此番打扰,多有冒犯,不知阁下可否助我渡河?”
渔夫这才回过神来,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忙拾掇衣物站了起来。
“不打扰,不知姑娘要往哪去?”
云梨指了指河对岸:“那里就行。”
渔夫二话不说,解了竹筏当先跳了上去。
云梨却站在岸边,显得有些局促:“我……我没银钱,但我可以做工弥补阁下。”
渔夫笑得爽朗,他皮肤晒得黝黑,一口牙齿整齐锃亮:“不妨事,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上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