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郭刺史当艄
却说贫贱之人一朝变泰,得了富贵,苦尽甜来滋昧深长;而富贵之人一朝失势,落魄起来,光景着实难堪。曾有一个笑话,说是一个老翁有三子,临死时分付道:“你们倘有所愿实对我说。我死后求之上帝。”一子道:“我愿官居一品。”二子道:“我愿田连万顷。”三子道:“我无所愿,愿换大眼睛一对。”老翁大骇道:“要此何干?”三子道:“等我撑开了大眼,看他们富的富,贵的贵。”当然这是个笑话,正合着古人云: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却说僖宗时田令孜得宠,僖宗呼之为“阿父”,迁除官职,不复关白。其时京师有一混混名叫李光,专一阿谀逢迎,田令孜甚是喜欢,荐为左军使;忽一日奏授朔方节度使。岂知其人命薄没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卒死。遗有一子名唤德权,年方二十余岁。令孜不论好歹署了他一个剧职。黄巢破长安时田令孜扈驾西行,叫了李德权同去。于是求名求利者多贿赂李德权,叫他帮忙打通关节。数年之间聚贿千万,累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右仆射,一时权势熏天威风无比。
后来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大顺二年四月,晋王李克用请杀田令孜余党。李德权遁于复州,平日里数万金银,逃走时一毫也带不得,只走得空身。盘缠了几日,衣服也当来吃了,单衫百结乞食通途。可怜昔日荣华,一旦付之春梦!
复州有个后槽健儿叫做李安。当日李光未出仕时与他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见一人褴褛丐食。仔细一看,认得是李光之子德权,心里恻然,邀他到家里问道:“我闻你父子在长安富贵,后来破败,今日何得在此?”德权将官府追捕田令孜余党之事说了一遍。李安道:“我与汝父有交,你便权在舍下住几时,怕有人认得你可改个名,只认做我的侄儿,便可无事。”德权依言改名彦思,就认这看马的做了叔叔,不去街上乞讨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将死,遂投状道:“身已病废,乞将侄子李彦思继充后槽。”不数日李安果死,李彦思遂得补充。岂知渐渐有人晓得他曾做过仆射,此时朝政紊乱法纪废弛,也无人追究他的踪迹。于是给他起个混名,叫做“看马李仆射”。走将出来时众人指手点脚,当一场笑话。你道“仆射”是何等样大官?“后槽”是何等样贱役?如今先做仆射后做后槽。孙悟空官封弼马温大闹天宫,李仆射不会武艺,只能够默默忍受。
却说江陵有一个人叫做郭七郎。父亲在日做江湘大商,七郎经常随船行走。父亲死后是他当家,真个是家资巨万产业广延,有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扛不动的金山。江、淮贾客多是领他重本贸易往来。
那时有个极大客商领了他的几万银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几年久无音信。乾符初年,郭七郎想着这注本钱没着落,他是大商料无所失,可惜没个人往京去讨。又想一想道:“听说京都繁华花柳之乡,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游。一来可以索债,二来买笑追欢,三来觑个方便觅个前程,也是终身受用。”计策已定。
七郎有一个老母一弟一妹,奴婢下人无数,只是未曾娶妻。当时分付弟妹承奉母亲,着一个都管看家,余人各守职业。自己带几个惯走长路的家人在身边,一路到京都来。
七郎从小在江湖边生长,自己撑得篙,摇得橹,手脚快便,饥餐渴饮不在心上。
那个大商姓张名全,混名多宝,在京都开几处解典库,又有几所缣缎铺,专一放官吏债。至于居间说事卖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担当,事无不成。也有叫他“张多保”的,凡事他都保得过,所以有此称呼。郭七郎到京一问便着。张多保见七郎到了欢然相接,叙了寒温,便摆起酒来。又去教坊里请了几个有名的行院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散后就留一个绝顶的妓者,叫做赛西施相伴七郎。富人待富人,自然房舍精致帐帐华侈,不必多说。
次日起来,张多保不待七郎开口,便连本带利将几百万钱搬将出来一手交兑。口里说道:“只因京都多事脱身不得,而且挈了重资江湖难走,所以迟了几年。今得七郎到此,交明此宗实为两便。”七郎道:“在下初入京师未有下处。虽承还清本利,却未有安顿之所,有烦兄长替在下寻个寓舍何如?”张多保道:“舍下空房尽多,闲时还要招客,何况兄长通家,怎到别处作寓?只须在舍下安歇。待要启行时,在下周置动身,管取安心无虑。”七郎大喜,就在张家间壁一所客房住了。当日取出十两银子送与赛西施做昨日缠头之费。张多保不肯要七郎破钞,自己取十两银子来送,叫赛西施还了七郎银子。七郎那里肯收!两人推来推去,都不肯收银,赛西施只好两家都收了。
赛西施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见七郎有的是银子,便拿出十分手段勾引七郎。七郎着了迷魂汤,自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赛西施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妹妹轮递来陪酒插趣。七郎挥金如土,并无吝惜。除了赛西施之外,又有赛貂蝉、赛阿娇、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使钱。
七郎虽然风流快活,但终究是个当家的人,一日猛然想起要回家,便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说:“此时正是王仙芝作乱,劫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那里去?不如再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七郎只得又住了几日。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大包走空,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只要纳了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郭七郎被他说得动了火,于是问道:“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得何官?”包走空道:“如今朝廷昏浊,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好歹也有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得的?”包走空道:“而今的世界有甚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刺史也不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
这时恰好张多保出来,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他适才的说话。不料张多保却说:“事体是可以的,不过比较难做。那些做得兴头的,多是有根基,有脚力,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有得钱赚,越做越高。兄长不过是个白身,便弄上一个显官也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时,朝里晓得你的官是钱换来的,等你到任两个月,便道够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的是官。况且身边现有钱财也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博得个腰金衣紫,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得钱时,也是做过了一番官了。小弟见识已定,兄长不要扫兴。”张多保道:“既然长兄定要如此,在下当然效力。”
当时就与包走空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走空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大事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当时一缗钱,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张多保同包走空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的官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也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郭翰的告身转付与了郭七郎。七郎从此改名做了郭翰。张多保与包走空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七郎此时头重脚轻,连身子都麻木起来。包走空又去唤了一班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筵,是日就换了冠带。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里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妹妹多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赉发赏赐,气色骄傲,旁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如此撺哄了几日方才起行,好不威风!
不久到得江陵境上,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见:
人烟稀少,阁井荒凉。败宇颓垣,断桥枯树。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鸡犬无依,鹰隼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原来江陵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这个光景心头乱跳。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原来都做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一个都不知去向。慌慌张张着人找寻。方知弟被盗杀,妹被抢走,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的茅屋之内,平日替人缝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来。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你去之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了!”七郎哭罢拭泪道:“事已至此痛伤无益。亏得儿子已得了官,富贵荣华的日子还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儿子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勾得此爵?”七郎道:“当今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取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多在身边,所以将钱数百万购得此官。而今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众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道:“亏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是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道:“此处既无根绊,今日就请母亲上船安息。明日换过大船就去吧。早到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来船中住了,次日搬过行李吹打开船。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抖擞,志气轩昂。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浮有个佛寺,名唤兜率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撅。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现任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是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老母看见佛像菩萨倒头便拜,谢他庇佑。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黄昏左右,只听得树梢呼呼风晌。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亏得那船结在极大的树上,生根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原来那株树年深日久,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长江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船又尽力生根在这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侧重,树趁着风威,底下的根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喇一声,竟倒在船上来,把船打得粉碎。船轻树重,怎载得起?只见水滚进来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艄公慌了手脚喊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他从小晓得些船上的事,与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其余人等被几个大浪泼来,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山门紧闭,两人披着湿衣,不断地捶胸跌脚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寺僧忙走出来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椭树倒在其上,吃了一惊,急叫寺中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浪打去,连那张刺史告身都没有了。
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渐渐怠幔,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却又无家可归。再过两日,僧人寻事吵闹,一发容不得了。七郎道:“长老,我这里须是异乡,并无一个亲识,一向叨扰,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你有甚么觅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寺僧道:“而今时势,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出钱来了。除非靠着自家气力,方挣得饭吃。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当?”寺僧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别无本事,只是少小随父涉历江湖,那些当艄拿舵之事尽晓得些。”寺僧喜道:“这却好了,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很多,经常有船主缺少执艄拿舵的。我荐你去时,好歹觅几贯钱来饿你不死。”七郎没奈何只得依从。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执艄度日。永州市上有认得他的,就传他一个名,叫做“当艄郭使君”。有人要寻当艄的船,指名来请郭使君,以后逢人可以吹牛:郭使君曾经为我开船;还有人编成一首歌儿唱道:
问使君,你缘何不到横州郡?
原来是天作对,把家结果在风一阵。
舵牙当执板,绳缆是拖绅,还是把着舵儿稳。
七郎哭笑不得,心里不服,可身边无了告身,又补不得官。只得死心塌地靠着当艄拿舵营生。当初做刺史象个官员;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个篙工水手。可笑一郡刺史如此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