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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二女嫁一夫

却说南唐江州地方,德化县有个知县,姓石名璧,原是抚州临川县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丧了夫人,又无儿子,止有八岁亲女月香,和一个养娘随任。那知县为官清正,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于膝上,教她识字,有时叫养娘和她下棋、蹴踘。一日养娘和月香在庭中蹴踘。养娘一脚踢起,去势重了些,那球连跳几跳的滚入一个地穴里。那地穴原是埋缸贮水的所在,约有二三尺深。养娘手短揽不着,正待跳下穴中去取球儿。

石璧道:“且住!”接着问女儿月香道:“你有办法让球儿走出来么?”月香想了想说:“有计了!”即教养娘提过一桶水来倾在穴内。那球便浮在水面。再倾一桶,穴中水满,其球随水而出。石璧见其女儿取水出球智力过人,不胜之喜。

谁知石璧官星不现,飞祸相侵。一夜仓中失火,急去救时,已烧损官粮千余石。那时米贵,一石值一贯五百。离乱之际军粮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军粮至三百石者,即行处斩。因为石璧是个清官,而且火灾天数,并非本官私弊。上官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犹未息,将本官削职,要他赔偿。估价一千五百余两。石璧把家私变卖未尽其半。石璧被追逼不过,郁成一病,数日而死。遗下女儿和养娘二人,少不得着落牙婆官卖,取价偿官。

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名叫贾昌,昔年被人诬陷坐牢,问成死罪在狱,石知县到任后审出冤情将他释放。贾昌一向在外为商,近日方回。听说石知县身死,即往抚尸恸哭,又备办衣衾棺木与他殡殓。

贾昌合家挂孝,买地茔葬,听说小姐和养娘着牙婆官卖,慌忙带了银子到李牙婆家问价。李牙婆取出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只判得三十两。月香十岁,倒判了五十两。原来月香虽然年小,容貌秀美可爱;养娘不过粗使之婢,故此判价不等。贾昌并无吝色,身边取出银包,兑足八十两纹银交付牙婆,又谢他五两银子,即时领取二人回家。

月香自从父亲死后,一直哭哭啼啼。今日不认得贾昌是什么人,买他归去必然落于下贱。一路痛哭不已。养娘道:“小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爷身边,只管啼哭必遭打骂。”月香听说愈觉悲伤。谁知贾昌一片仁义之心,领到家中与老婆相见,对老婆说:“这个是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个是伏侍小姐的养娘。我当初若没有恩人,此身死于缧绁。今日见他小姐如见恩人之面。你可收拾一间香房教她两个住下,好茶好饭待她,不可怠慢。待她长成,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她出去,恩人坟墓也有个亲人看觑。那个养娘依旧教她伏侍小姐,让她两个做些女工,不要在外答应。”

月香见贾昌如此分付老婆,慌忙上前万福道:“奴家卖身在此,为奴为婢理所当然。蒙恩人抬举,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为义女。”说罢即忙下跪。贾昌那里肯要她拜,别转了头,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蝼蚁之命,都是老相公所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暂时屈居寒家,只当宾客相待。望小姐勿责怠慢,小人夫妻有幸。”月香再三称谢。贾昌分付家中男女都称她为石小姐,小姐则称贾昌夫妇为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贾昌的老婆不甚贤慧,因为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又无儿女,便想收她做个螟蛉女儿,听说宾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了,贾昌在家,朝餐夕食也还成个规矩,口中假意奉承几句。后来贾昌在外为商,茶不茶,饭不饭,却是另一样光景。常叫养娘到外边杂差,不容她一刻空闲。又每日限定小姐做多少女工。若手脚迟慢,便捉鸡骂狗,口里好不干净。

忽一日贾公回家,正撞着养娘在外汲水,面庞比以前更加黑瘦。贾公道:

“养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且放着水桶,另叫人来担罢。”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感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贾公甚疑。见了老婆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事么?”

老婆道:“没有。”贾公初归事体多头,也就搁过一边。又过了几日,贾公偶然到近处人家走动,回来不见老婆在房,自往厨下去寻她说话。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

贾公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贾公悄悄的走到房前向门缝里望时,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贾公心中大怒,便与老婆闹将起来。贾公道:“我原说只要养娘与小姐在房中作伴,谁要她出房担饭!前日养娘噙着泪在外汲水,我已疑心家中与她为难,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小姐都敢怠慢。现放着许多荤菜,却教她吃白饭,是何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在外时可知连饭也吃不饱呢。”老婆道:“别人家丫头,你却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想收她做小老婆么?”

“放屁!说的什么话!你这样不通情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自明日为始,我教当直的每日另买一份肉菜供给她两口,不要在家火中算帐,省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喜欢。”老婆口里含含糊糊哼了几句,也不言语。从此贾公分付当直的,每日肉菜分做两份。却叫厨下丫头们安排送饭。

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贾昌意思要访个好主儿,嫁她出去方才放心,何期姻缘不偶:出身低微的,贾公怕辱没了石知县,不肯俯就;略有名目的,又不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所以好事难成。贾公见姻事不就,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舍不得耽搁生意,只得又出外为商。

忽一日,贾公书信回来,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书中嘱付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便回来。”那婆娘把东西收起,心里想道:“老王八把这两个女子养着,一定起了什么不良之心。那月香花容月貌年已长成。若是有意留她,那时我争风吃醋也就迟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两个卖了,老王八回来也只一怪。难道去赎她回来不成?”

当下分付当直的:“与我唤那张牙婆来,我有话说。”不一时,当直的将张婆引到。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然后对张婆说道:

“我家六年前讨下这两个丫头。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娇娇的,做不得生活,我要卖她们出去。你与我寻个主儿。”原来当先官卖是李牙婆经手。此时李婆已死张婆出尖。张婆道:“那年纪小的,正有有个主儿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贾婆道:“有甚不肯?”张婆道:“就是本县老爷钟离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德安县高大尹的公子,不日就要来娶亲。本县嫁装都已备全,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养娘。宅上这位小娘子正中其选。只怕大娘不舍得与他。”贾婆心道: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况且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也不敢则声。便道:

“做官府家的陪嫁,胜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么不舍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才好。”张婆道:“原价多少?”贾婆道:“十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饭钱又花了不少。”张婆道:“吃饭算不得帐,这五十两银子包在老身身上。”贾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她两个一伙儿来的,去了一个,另一个也养不住了。况年纪二十之外,正是要老公的时候,留她干嘛?”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牙婆道:“粗货儿,值不得这许多。老身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他两个倒是一对儿。”贾婆道:“既是你的外甥,我便让你十两银子,只要能卖掉就好。”

张婆道:“若讲得成时,一手交钱,一手就要交货。”

却说钟离义到任已有一年三个月了。钟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同乡。高大尹生有一子名曰高登,年十八岁。钟离公女儿小字瑞枝,年方一十七岁,选定今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时九月下旬,吉期将近。钟离公分付张婆寻个陪嫁。张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就去回复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时,就是五十两也不多。明日库上来领价,晚上就要进门的。”张婆道:“领相公钧旨。”当晚回家与外甥赵二商议,有这相应的亲事与他完婚。赵二欢喜了一夜,次早凑足二十两银子交与张婆。张婆又到县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

少顷,县中差两名皂隶,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小轿,到贾家门首停下。贾家初时并不让月香晓得。临期才打发他上轿。月香不知教他哪里去,和养娘两个哭天叫地不肯离去。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两个,你一推,我一搡,赶她出了大门,到门外张婆方才说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贵!官府衙门不是耍处,事到如今哭也无益。”月香只得收泪上轿而去。轿夫抬进后堂,月香拜见钟离公和夫人。钟离公厚赏张婆不在话下。

张婆出衙,已是酉牌时分。再到贾家,只见那养娘思想小姐,正在厨下痛哭。贾婆对他说道:“我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一夫一妇比做养娘强多了,莫要悲伤!”张婆也劝慰一番。赵二在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打扮得帽儿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一碗灯笼前来接亲。那养娘拜别贾婆,即日与赵二成亲。

却说月香自那日进了钟离相公衙内,次日夫人分付新来婢子打扫中堂。月香领命携帚而去。钟离义梳洗已毕步入中堂,只见月香呆呆地望着庭中的一个土穴,两眼流泪汪汪。钟离公问其缘故,月香愈加哀泣。钟离公再三诘问,月香方才收泪言道:“贱妾幼时曾于此地蹴球为戏,误落球于穴中。今虽年久尚然记得。睹物伤情不觉哀泣。愿相公俯赐矜怜勿加罪责!”

钟离公大惊道:“汝父姓甚名谁?你幼时如何得到此地?。”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县尹。只为天火烧仓,朝廷将父革职勒令赔偿。父亲病郁而死。有司将妾和养娘卖到本县贾公家。因贾公出外为商,其妻不能相容,将妾转卖于此。只此实情并无欺隐。”

钟离公听罢大惊,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石璧一般是个县尹。他只为遭时不幸遇了天灾,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贱。我若不闻不问,同官体面何存!石公九泉之下,以我为何如人也!”

当下请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夫人道:“似这等说,他也是个县令之女,岂可贱婢相看。如今女儿嫁期已近,相公何以处之?”钟离公道:

“今后不要月香服役,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下官自有处置。”即时修书一封,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高大尹拆书观看,原来是求嫁二女。书上写道:

男婚女嫁,虽父母之心;舍己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阁,预置媵婢月香,见其颜色端丽,举止安详,心窃异之。细访来历,乃前任石县令之女。石公廉吏,因仓火失官丧躯,女亦官卖,辗转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犹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仆意将她与小女同嫁令郎,特此拜恳,伏惟情谅。钟离义顿首。”

高大尹见书大喜,即时回书云:

鸾凤之配,虽有佳期;狐兔之悲,岂无同志。亲翁既以同官之女为女,在不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此女廉吏血胤,无惭阀阅。愿亲家即赐该女为儿妇,妆奁不须求备,时日且喜和同。高原顿首。

钟离公得书大喜道:“如此处分,方为双美。高公义气,不愧古人。吾当拜其下风矣。”当下即与夫人说知,将一副妆奁剖为两分,衣服首饰稍稍增添。二女一般并无厚薄。到十月望前两日,高公安排两乘花轿迎接两位新人。钟离公发了嫁妆去后,又唤出瑞枝、月香两个女儿,教夫人吩咐她们为妇之道。二女拜别而行。到了德安县中,三人拜堂合卺。高公夫妇欢喜无限。

不久贾昌回来,不见月香和养娘。询知其故,与婆娘大闹几场。后来得知钟离相公将月香与小姐一同嫁与高门。贾昌无处用情,于是把银二十两要赎养娘送与石小姐。那赵二夫妻不忍分离,情愿做一对投靠。贾昌领了二人直奔德安县,禀知高公。高公遂将赵二夫妻收留,并以金帛厚酬贾昌。

贾昌不受而归。因恼恨老婆无义,立誓不与她相处;另招一婢,竟然生下两男。后人有诗叹曰:

人家嫁娶择高门,

谁肯周全孤女婚?

试看贾公阴德报,

皇天不负好心人。

古代一个男人可以娶几个老婆,可是现在不行。看官看看可以,不能学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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