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良禽择木栖
乾化五年三月,魏博节度使杨师厚病逝藩镇任上,梁帝朱友贞伤痛不已,罢朝三日,追赠太师。
邺王身死,对外只声称是病故,知晓内情的迫于萧烟的淫威不敢多话,即便是心有疑虑想要深究的,也都被谢怀玉的雷霆手段处理了,夏至那日宴席上的混乱诛杀了一大批杨师厚培植的亲信,加上夏禹川和萧烟一直以来表现出的不和,邺王死了,萧烟取而代之,夏禹川却没有出声反对,是以他们这一手釜底抽薪竟是稀里糊涂的成了。
萧烟以最快的速度收整势力,没等其他各怀鬼胎的人反应过来,镇州的军事就被萧烟收整得仿佛铁桶一块了。
“洛阳的钦差已经到了。”邺王下葬的第三日,梁帝派遣了官员来镇州协同整肃军队,夏禹川将通知的书信交给萧烟,“正在前厅等您。”
“如今邺王去了,朱友贞怕不见得会放心让你掌兵。”谢怀玉拿过来看了一眼道。
“迟早也会有这一天的。”萧烟站在邺王的灵位前,将一柱佛香点燃了插进面前的香炉,随口应道,“要不怎么邺王刚下葬,钦差就急不可耐地来了。”
“你又有什么想法了?”谢怀玉道,也取了一炷香,不甚走心地摆了摆,然后插进了香炉。
“没什么想法,走吧,去瞧瞧梁帝想干什么。”萧烟说完,三个人就往前厅走了。
梁帝的钦差生的珠圆玉润,瞧着便喜庆,见萧烟来了,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个礼:“萧将军。”
“免礼,大人辛苦。”萧烟上前扶住他的手,夏禹川从善如流地给那人搬了把椅子,“不知陛下有何指示?”
“陛下朱批的调令在此,萧将军自己看吧。”钦差笑眯眯地双手把封在竹筒里的调令帛书递给萧烟,不紧不慢道,“新任的节度使三日后便到,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割魏博三州另立昭德军,分天雄军为二,钦差大人,陛下这是何意?”萧烟看完帛书,看向钦差的目光也不善起来,天雄军,其实就是杨师厚辖地的军事力量,主要是银枪效节都,分天雄军为二,无非就是朝廷忌惮他们魏府牙军强悍难制,要行改组镇压。
军队重组,意味着原先的将领也要更替,何况改组之后的银枪效节都地位很有可能一落千丈,这绝不是萧烟他们想要的结果。
“调令帛书里写得很清楚了,将军看不懂吗?”钦差笑得像只老狐狸,来这之前他便听说了邺王手底下有一员猛将,是个不安分的,如今一看的确是野心不小,只是再有野心,也不能违抗朝廷的命令,“萧将军,军中安排如何,陛下自有定夺,还是早日交还权力,莫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样也给陛下省心。”
钦差绵里藏针的话一说出口,燕双飞挑了挑眉,夏禹川好笑地摇了摇头,凌云打着圆场说要送钦差去休息。
等钦差走远了,燕双飞才扑哧一声笑出声道:“他胆子倒不小,仗着是天子使臣,也敢讽刺我们指挥使。难道不知道有句话叫天高皇帝远么?”
“朝廷要改组天雄军,这么一搞,那些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垒起功勋来的兄弟可就又白干了。”夏禹川叹道,脸上有些许忧色,当年陆战九军也是这么被打压没落的,鸟尽弓藏这句话倒是在哪都适用。
燕双飞从萧烟手上接过那卷帛书,草草看了一眼道:“朝廷就是记恨魏博军府强盛,这才想这么个损招,魏博军是有传统的,六州世代相传从来也没有被分开过,现在要我们骨肉分离,简直不敢想那生不如死的场景。”
“长安,你来。”萧烟平静的喊声唤回了夏禹川的注意力,他从怀中摸出一封压着火漆的印信交到后者手里,嘱咐道,“你带上我的令牌,骑快马去一趟太原府。”
“太原府?”夏禹川一愣,那不是晋王的大本营么?
“嗯,你只需替我把信件交给他,晋王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萧烟说着解下腰牌递给夏禹川,“若是他突然想提什么条件,你同他谈,只有一点要求,保证兄弟们的利益不变。好了,去吧。”
夏禹川:???哥你还真的跟晋王有勾结啊?说好的邺王栽赃嫁祸呢?
不只是他,旁边的燕双飞也是一脸怀疑人生,贺镜更是暗搓搓揪了揪萧烟的衣服,眼巴巴道:“指挥使,我们这是要另投明主了么?”
“怎么,你不愿意?”萧烟不爱理他,倒是谢怀玉转眸看着他,表情似笑非笑,看起来有些凶。
贺镜当场就怂了,连忙找补道:“良禽择木而栖,指挥使去哪我就去哪。”
“噗嗤,怂货。”夏禹川轻笑一声转身离开,去马厩里牵了萧烟的白马只身赴太原。
太原府。
夏禹川一身红衣,牵着白马走在街道上——他只有两套戎装来回换洗,因着是要同晋王谈判的缘故,萧烟怕他输了气势,二人身量差不多,便将自己新做的红衣送他穿了。两边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作为河东节度使府衙所在地,其繁华程度甚至超过先前的魏州城。
夏禹川行至晋王府邸门前,还未叩门,先听得一阵丝竹管弦之声,似乎有谁在咿咿呀呀唱曲,看来这晋王倒是和传闻中一样酷爱戏曲。
“叩叩叩——”夏禹川叩响了门环,很快守门的家仆就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外的人长身玉立,一身红衣神采飞扬,墨发只是简单用素色发带绑了,越发显得洒脱不羁、风流无双。家仆视线才一接触到夏禹川的周身气质,就下意识挺直了腰板,恭敬道:“这位公子找谁?”
“晋王,劳烦通报一声。”夏禹川笑道,态度谦和有礼,“就说我是从镇州来的。”
“您稍等。”家仆说了一声,又把门关上,转身去通报,“殿下,有人找。”
彼时李存勖正带着脸谱混迹在一群伶人中咿咿呀呀地唱戏,听见家仆的通报,有些不耐烦地道:“让他等着。”
“是。”家仆应了一声正要去通传给夏禹川,又听见晋王叫住了他,道:“且慢,可有说是何事?”
“回禀晋王,那人说他是镇州来的。”家仆回答道。
“镇州?”莫非是萧烟?李存勖想着,抬手止住了周围演奏的丝竹管弦,又问,“那人作何打扮?”
“一身红衣,年纪不大,还未束发。”家仆想了想道。
“哈哈哈哈,原来是他来了。”李存勖笑道,当即也没了唱戏的兴致,挥手叫周围的伶人都下去,转而命令道,“快些备茶,本王要招待贵客。”
“殿下,谁来了?”景进接过李存勖的脸谱妥帖地放好,取来帕子细致地擦干净后者脸上的汗珠,一边轻声问道。
“红衣,镇州,还能是谁?”李存勖笑了一声,有些玩味道,“只是萧烟既然亲自来了,想必镇州的情况不太乐观,这样的话,原先谈好的条件还得改一改。”
夏禹川被家仆引着穿过曲折的长廊到了后院的一处凉亭,四面挂了罗幕,中间桌上摆好了一套茶具,一个面容俊美、气质威严的年轻男人坐在桌边,旁边两个侍女在给他打着扇子。
想必这便是晋王了。夏禹川想着,走至近前却被亭子前驻守的侍卫拦住,他疑惑看去,对方指了指他腰间的刀,夏禹川心下了然,解下龙雀刀交给侍卫,这才走到李存勖对面坐下:“殿下好雅兴。”
“你不是萧烟,你是何人?”李存勖看着面前的少年皱了皱眉,他跟萧烟棋逢对手打了好几年,自然是知道萧烟模样的,”萧烟呢?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我自然不是我们指挥使。”夏禹川不卑不亢道,从怀里将萧烟交给他的信件放到桌上推给李存勖,“不过我来了,和指挥使亲自来是一样的。”
李存勖看着那封信却没有立刻去接,而是道:“他让你来跟我谈?这可不像有诚意的样子。”
“八千银枪效节都,三万牙军,如果这都不算诚意,那什么才算呢?”夏禹川不吃李存勖的试探,萧烟的确没告诉他跟李存勖合作的内容,不过也不难猜,无非就是给天雄军一个好的归宿,不至于被拆分改组去当炮灰奴隶,“指挥使忙着收整两州牙军,便把此事交给我处理了,您若是想变更什么条件,同我谈便是。”
李存勖本以为夏禹川年轻好拿捏,本想拖上几日,借此多某些利益,却不想后者软硬不吃,他倒是小瞧了对方,而且刚刚夏禹川话里说的“收整两州牙军”,什么意思?萧烟已经把杨师厚的军队都吃下去了?李存勖心中惊出一身冷汗,若是这样,那么他无论如何都得留住萧烟为他所用,否则带着那么一支军队,投奔了谁他都会很难受。
李存勖喝了一口茶,状似平静地问道:“你家指挥使境况可好?我在魏博的探子来信说他被打压了。”
“是被打压了,不过那是之前。”李存勖开始套近乎了,说明他慌了。夏禹川微微松口气,他还真怕把事情搞砸了,定了定心神,面上依旧风轻云淡道,“邺王病逝,指挥使大权在握,自然没人会打压他了。”
“杨师厚死了?!”李存勖惊讶道,这么大的事他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嗯。”夏禹川应道,杨师厚病故的事影响太大,除了夏至日宴席上的几个将领,没几个人知道,下葬也是秘密进行的,甚至于通报洛阳的书信里都颠倒了字序,就是怕将领更换期出现乱子。
杨师厚死了,这意味着在新的节度使上任前萧烟在魏博都是一手遮天,李存勖本还想再拖几日,殊不知差点聪明反被聪明误,拖得越久只会越不利于合作进行,到时候萧烟撂挑子不干了,损失最大的还是他。
想通了这一关窍,李存勖只想越快敲定合作计划越好,当即也顾不上同夏禹川互相试探了,直接道:“你能代表萧烟?”
夏禹川把萧烟的令牌放到桌上,道:“我以为那把龙雀刀足够说明一切了。”
闻言李存勖转头一看,的确是大夏龙雀,原先萧烟的佩刀,如今令牌和刀一并交到了夏禹川手上,眼前的少年即便不是军中高官,也必定是萧烟的亲信。而且他说话逻辑成熟老辣,绝非等闲之辈。
三月二十九日夜,“银枪效节都”牙兵发动兵变,将新任节度使贺德伦囚禁于牙署,在萧烟的带领下,乱军逼迫贺德伦上表,请梁帝朝廷恢复魏博藩镇旧有版图,但被朱友贞拒绝。
萧烟抬手放飞信鸽,如今他一人掌兵,又从镇州返回了魏州,梁帝忌惮魏博军势大难以控制,不答应他的要求那便退而求其次,另择明主,梁帝也好,晋王也罢,对于他来说不过都是李唐王室覆灭后的乱臣贼子,背叛谁投靠谁,实在都算不上不忠不孝。
“阿雪,抓到一个偷偷送信的。”燕双飞扯着一个人的衣领把人丢到萧烟脚下,“贺德伦在跟晋王暗中来往,您看怎么着?”
“随他去。”萧烟说道,“不管贺德伦跟说了什么,李存勖不会舍得放弃魏博的。”
“那这人怎么处置?”燕双飞踢了踢地上抓到的探子。
“废了手脚,送到贺德伦那去。”萧烟漫不经心道,“背着我做事,总是要警告敲打一番的。”
“得嘞。”燕双飞应了一声,又把人拎着走了。
另一边。
“晋王,有人求见。”传令兵说着将一封密奏呈上,景进接过密奏,朝传令兵一挥手道,“下去吧。”
“殿下。”景进将密奏呈到李存勖手里,附在后者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存勖一边听,一边看着手里的密奏,听完景进的话,眉头一拧道:“萧烟行事竟是如此嚣张?”
“这只是传言。”景进中肯道,“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殿下。”
“他只是一个指挥使,就敢犯上作乱,挟持长官,到了您手下也不见得就会安分。”景进将晋王稍有松动,又说道,“杨师厚死得蹊跷,听说他病逝前半年刚好开始分化萧烟的权,您想想,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若是萧烟不除去,银枪效节都认他为首领,怕是很难为您所用啊。”景进继续道,“而且这等犯上作乱之徒,未必不会二次叛乱啊。”
某种程度上说,景进对萧烟性格的把握还是很准的。
“你说得不错。”李存勖猛地合上手里的密奏,看向景进,后者点了点头,“如此看来,萧烟还真是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