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得之如珍宝,弃之如草芥(四)
那只颤抖着的小手拽住张岑的衣袖,抿嘴不语,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她在害怕,害怕睁开眼后赤裸裸的事实——她被抛弃了。
元安用力咬着嘴里的嫩肉,她要用疼痛让自己忘记这件事,要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可是无论怎么样她都没有办法不去想。
她付出了努力,认真的做好了每一件事,可是为什么还是会被抛弃,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关通是那样,慕卿辞也是那样。
他们都不要我了。
他们要的是元安,还是那个天分极佳的天道之子?
“张岑……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做修真者了?”
张岑想过很多次元安醒过来以后会说什么,可能是谁害了她,她在哪,多谢之类的话。
可张岑万万没有想到元安开口同他讲的第一句话是还能不能做修真者。
他们都那样对你了,你还想着修真者的事……
“能活下来已经是命大,修真一事……好生歇息吧。我让人去叫祭司和江士南过来,他们很担……”
身后人没了动静,又一次昏死过去。
张岑叹息一声,把被子往上拉了些:“养好身子吧,这世间又不止有南秀宗。”
说罢双手耷拉在两边,静静望着元安。
一年前她还在自己面前像个小跳蚤一样蹦跶,多耀眼明媚啊,分开后才一个月便负了一身伤,濒死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
“把元安醒过的事告诉祭司吧,晚些时候杨老爷会过来一趟,别给我留位置吃饭,我就不过来了,得回去备新药。”
一直守在门外的侍卫微微颔首,在张岑离开后把门掩上了。
侍卫是杨期元拨来给元安用的,房里的人侍卫也曾在杨家见过,那时元安天天同忠叔待在一起,坐在檐下乐呵呵的打闹。是老爷的座上宾,也是忠叔的为数不多笑的那么开心的人。
一个十岁的孩子……据说被送到土地村的时候血肉模糊。
“那些人怎么下的去手的啊……”
房内,张岑走后元安便坐了起来,同被子蜷缩在一起捂着脸,她在想,在恼,也在怨。
她在想,为什么慕卿辞不要她,因为她的经脉和金丹都没了吗?还是没有及时去看慕卿辞?
她在恼,她明明已经竭尽全力去找慕卿辞了,她是去找慕卿辞才出的事,为什么慕卿辞要不要她,凭什么不要她?
她在怨,怨整个南秀宗,怨邢奉把她引到那里,怨关通的置之不理的抛弃,更怨慕卿辞的冷漠。
元安一点一点把头埋进膝盖里,眼泪在眼眶打旋,抽泣哽咽着喃喃低语:“以后你不是我的师姐了,是你先不要我的,是你先把我丢掉的。我说过的慕卿辞,你要是不要我了,我也会毫不犹豫的不要你,以后的以后,我再也不要你。”
小孩捏紧拳头,颤抖蜷缩在被子里,不顾身上抽筋拔骨的疼,咬牙一遍又一遍大声的重复这句话,仿佛是要把这句话刻进每一寸骨肉。
动静把外面的侍卫引来,见元安醒过来,他第一反应便是去找祭司,喜色溢于言表,一路都是跑是跳。
最先赶过来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一直陪在元安身边的、那个一体同魂的阿守。
她似乎察觉到了元安情绪的起伏,一直闷声没有动静的她,终于浮出水面,从后面轻轻抱住元安。
抱歉……我来迟了,以后……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赤红的眸子晶莹的如血晶般,她轻抚着元安贴在她的后背上,下一瞬元安眼睛瞪大转过来时,阿守又倏忽消失。
仿佛从未来过。
“元、元安……?”
小童不再穿着那套纸白的袍子,他手里还抓着一个簸箕,站在门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像是不可置信一般又唤了一声元安的名字。
“……元安?”
元安瘫坐在床榻上,瞧着一个又一个人跑来不约而同的在门口停住,呆呆望着她,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和疼痛决堤在呜咽和歇斯底里的哭喊中,被所有人抱在了怀里。
“主人!!!!!”
青牙这一年一直在跟着江士南学念字,如今听说读写满足日常已经没有问题。
“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都是我不好,我那时候应该陪在你身边的,我应该把坏人抓出来的……”
元安眸中泪光闪烁,看见青牙不禁笑了几声,她揉着青牙的头,明明需要安慰的人是她,可还是下意识的去关心青牙:“不关青牙的事,是我……去了南秀宗后都把你忘记了,是我不称职,没有好好的修炼也没有好好的照顾你……”
苦涩在心中蔓延,元安用力咬住嘴角的肉,强迫自己把眼泪憋回去,一双眼睛直直瞪大望着身下,不敢抬头看其他人。
现在的她同废人差不多,会不会像南秀宗时一样被人不管不顾地丢出去……?
可事实证明不是。
当所有人的手抚上她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时,温暖的感觉重重包裹,驱散了一切了不安和害怕。
元安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南秀宗,是不看修为,也不会在意你是不是天道之子。
他们在意的是元安这个人,同以前的慕卿辞一样。
在意的是这个——作为普通人的元安。
元安醒了以后,杨期元送来了一整箱养元丹,不敢想象张岑是要炼多少个日夜,又要帮元安去炼固本的丹药,又要炼最耗神的养元丹。
“他让我同你讲,感谢的话不必多说,他做这些都是自愿的,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杨期元抿了一口茶,四下除了她和元安再无其他人。
祭司和江士南去处理土地村边一些蠢蠢欲动想进来修真者。
青牙白天哭的太凶,现在被小童带回去休息了。
“嗯……谢谢阿花姐。”
杨期元挑挑眉:“同我还这么客气,再怎么说你也曾帮过我和阿期,我虽入世不久,但知恩图报还是知晓几分。”
知恩图报……
我也知恩图报,可得来的结果却是被人抛弃,落得个金丹失,经脉毁的结果。
见元安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对话上,杨期元起身用扇子敲了敲元安的头,在元安惊诧的一瞬间用手捧住她的脸,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
“还发呆?这里不是南秀宗了,别东想西想把自己弄得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多力气救活你不是看你自怨自艾。”
元安瞪大眼睛,嘴巴被涨红的脸挤得嘟在一起:“阿、阿花姐你好像杨期元。”
杨期元得意的松手甩开扇子扇了扇,这一年来为了能完美的复刻出“杨期元”的模样,她把所有有关杨期元的事与人了解了个遍,把自己彻彻底底刻成了杨期元的模样。
“我是我妻,没有像与不像。倒是你,知道是何人害得你如此吗?”
元安脑海里一闪而过邢奉的面容,那个伪善者。
“知道又不知道,毕竟伤我的是一群尸体,书上讲过只有妖道会炼尸,邢奉虽有嫌疑,但我总感觉还有其他人……”
“邢奉?”杨期元一直在江城,但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身为杨家家主,必须时时刻刻得到天下事物所有的变动,南秀宗外的眼线不止有各大宗门的还有杨家的。
元安点点头:“况且,我现在这副样子,要复仇是不可能的。”
听了这话,杨期元却笑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花妖如此,你元安也是如此。”
阿花是妖,比任何人都要看的透。
元安表面上看失了金丹,没了修为,毁了经脉,但元安的灵力在这一年里每日都在缓慢的增加,同张岑的丹药一起修复着经脉。
只要还有灵力,就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况且以元安你的能力,时间对你而言,从来不是问题。当年的负伤反而让你的经脉比常人更坚韧几分,只要你愿意花时间,不是没有可能东山再起。”
杨期元的话给了元安希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难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次成长?
平坦的路好走,可一路上都是暗剑倒刺;泥泞的路曲折起伏,但每一步都是成长的痕迹。
“但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想起当年元安出事的那天,好像四海八荒各地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兽潮,一时间死伤无数。
杨期元接到的消息是,当年有个亮黄色道袍的人出现在各地才阻止了这一暴乱。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的同一人……
“元安你可曾认识一个穿亮黄色道袍的男子?”
亮黄色道袍……
“你们在说什么?”祭司用力把门踢开,但下一秒反应过来元安还在休息,身形一动又把门轻轻合上。
“什么修炼什么春风吹又生?都这样了还要去当修真者?修真者就那么好?”
杨期元咳了咳,让祭司冷静:“难道你愿意看着坏人逍遥法外,好人叫苦不迭?”
“现在元安身边有我,只要关通老道不来……”
“他要是来了呢?你护不住的。”杨期元给祭司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让她冷静。
“意气用事得不到好处,万事须细细打算筹谋,当下你护的了,以后呢?关心不是束缚,元安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土地村,幼鸟学会飞翔,去往辽阔天地是天经地义。”
可祭司就是气不过,就是不想再松手。
她放过一次手了,得到的结果是什么?不尽人意,元安当年来土地村的时候,小腹丹田那一块,血肉翻开,白骨断了不知道多少根,身上还有深浅不一的勒痕。
“……这样你让我怎么松手?要是你、是你的、你在意的人,你会再松手吗?”
杨期元张了张口,话在喉咙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她侧过脸,双拳攥紧。
“你都没……”
“我会。”杨期元迟迟开口,眸光中是坚毅,也是她对曾经未来的幻想,“我会松手,让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哪怕碰壁无数,遍体鳞伤,我也会让她走下去,让她去遍她想要走过的世界。”
杨期元生前便想要如此,她也本该如此。
头破血流也好,遍体鳞伤也好,成长的路从来不是一帆风顺,不经历苦难、折磨以及背叛,没人会真正长大。
“你……!我不愿同你说!”
祭司闷声一屁股坐在元安身边:“你想当修真者吗?你要是想,我不拦你。”
元安低垂着头,手指绞在一起,房间一度陷入安静。
“天榜是还有四年重新排榜吧?”
杨期元说:“一开始是这样,但是修真界都以为你死了,所以似乎……”
“阿……老爷你帮我散个消息出去吧。”
祭司一下子站起来:“元安你要!”
她小瞧了元安,元安不仅要成为修真者,还想要在天榜中得胜。
“要修,就修到让所有人移不开眼睛,要变的强大到谁都没有办法对我动手,也没有办法伤害到我。我要那群抛弃我、不要我的人,睁大眼睛好好看着,那团草芥没死而且还好好的活着成为天榜第一!”
杨期元的扇子打在手心里,她道了一声好。
“我帮你散消息出去,不过消息……要散的朦胧。”
“朦胧?”
“让那群摸不清元安是死是活,让他们又心存幻想。”
杨期元笑了笑,她永远会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总之你们别想这么多,有我在,天榜会如约,所以元安——专心修习,有事尽管找我,或者报江城杨家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