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地只
“我是刘秀妮,但也不是刘秀妮。”
女子抬手随意地一抚面庞,随着一阵云烟变化,那张刘秀妮的脸变化为了无形,就连整个人型也趋于溃散,化为一团依稀有着人型轮廓的烟雾。
随着烟雾聚散,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了烟幕之后。
符离狐疑地低下了头,然后看到了一个穿着厚重宫装头戴金钗眉心点黛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背后漂浮着与流壑龙一般无二的发光飘带,而那对眸子更是让符离感到熟悉。
“等一下……”符离皱起了眉头思索了一番:“你是……那天在街上看我的人!难道你是流壑龙!?”
他又惊又怒地在被凝固的龙和小姑娘之间来回比对了一番,试图找出二者除飘带外的共性。
小姑娘跳起来恼怒地敲了一下符离的脑袋。
“哎呦!你干嘛打我!”
“我是那天注意到你了没错,可我不是流壑龙!”跳起来袭击了符离的小姑娘两手叉腰,脸上显得很得意的样子:“你看我和这头又大又笨又没脑子的龙,哪里一样了!”
“诺,这飘带不是一样吗?”
符离指了指从小姑娘的腋下穿过,虚虚地漂浮在她脑后的飘带。
“唉,真是没见识。”小姑娘长吁短叹。“我身上的飘带和流壑龙的这条飘带确实是同一条,这是他像我不是我像他,你不能颠倒了顺序,哪里有爸爸像儿子的道理!”
符离拿这个少女外貌言行举止却老气横秋的家伙没办法。
符爸说过的,行走江湖看到三类人要小心,老头小孩和女人,能用这些样貌示人的没一个简单的。
眼前的小姑娘不仅是小孩,而且还是女性,这不更要是三倍的小心?
“好吧,是他像你,那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猜,这个幻境其实是二十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吧?”
“嘿嘿,看起来悟性没有想象中那么差。”小姑娘满意的点点头:“你可以叫我羽一,就让我给你讲讲来龙去脉好了,反正现在也还在幻境里,时间很充裕。”
“你说我是流壑龙,某种程度上也没错——至少在刘秀妮对着流壑龙出拳之前,我和流壑龙都是同一个个体。”
“你先别急着问,我慢慢给你解释。”
还没等符离开口追问,羽一便一口把话头堵了回去。
“虽然你现在还没正式加入人间道,但是都能顺利地使用心火了,那你应该知道人道是个什么东西吧?”
“嗯……在我的理解里,人道就是人类在自然的必定之外开辟的一条通向自由的道路。”
符离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很美好是不是?从自然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自由地生活,摆脱生态位的舒服,摆脱优胜劣汰的竞争。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而非自己生来就要成为的样子。”
羽一调皮一笑,笑意之下却暗藏着促狭之意。
“虽然我的逻辑上很赞同你的想法,但是我觉得你笑成这样肯定给我准备了坑。”符离在羽一对面的石头上坐下。
既然是幻境里面,自然可以放松一点,反正看起来自己也完全打不过这个自称羽一的小姑娘,不如干脆随性一点。
“所以我觉得人道应该有着什么我还不知道的坏处或者隐患吧。”
见自己言语的小陷阱被符离躲了过去,羽一惊讶地抬了抬眉毛。
“小子还挺机灵的。没错,流壑龙这样的东西,本质上就是被抛弃和背离的大自然的愤怒。”
“人类的历史有多长,像流壑龙这样的地只就存在了多久,妖族里那些凶兽虽然破坏力不小,可本质上也不过是对地只的拙劣模仿罢了。”
羽一挥手掠过头顶,飘带随之而展开,显现出一幅幅活灵活现的图景。
那是山洪爆发,海啸汹涌,地龙翻身,暴雨倾盆,山火肆虐。
“人类称呼这些来自必然世界的愤怒为地只,他们通常伴随着天灾一起出现,在被消灭后又归于天灾之中。”
“明朱朝的时候陇西强震,后土苏醒,被龙虎山的道士和草原来的和尚一起镇压,还死了仨天师俩秃驴。”
“满朝的时候黄河决堤,玄冥打鲁地登陆直逼京畿,那会儿地面上还在行走的修行人士和妖物都只剩下大猫小猫三两只了,只能让三教九流的人士和满军拿命去填,最后终于把玄冥填进了渤海口。”
“三国那会儿陆逊把祝融整了出来,给刘备的胡子都快烧烂了,最后是蜀军众将联合才将祝融击杀。”
“再往前就是刘秀和王莽抢地盘的时候,好家伙,直接一个计都砸下去了。”
羽一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这些就是比较有名的地只出没的灾害了,像流壑龙这种连个名字都混不上只有种名的次级地只,只能算是小意思啦。”
“原来如此,我大概明白了。”
符离恍然大悟道,可转念一想,他又发现了羽一话语中的漏洞。
“那照这样说,你不也只是流壑龙的一部分,也是小意思之一?”
羽一翻了个白眼。
“这种时候就不要这么敏锐啦!”
“我和流壑龙的关系比较复杂——根据常识,有着人道护佑的凡人很难被法术和超凡存在所影响和伤害,而超出人道常识所容纳范围的超凡者和超凡生物们也很难被人类直接注意到,对吧?”
羽一背后的飘带(虽然符离觉得这玩意儿可能更像显示器一点)画面再变,显示出来了一条人道与超凡泾渭分明的示意图。
“但是地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例外。就像你施术用的那块火丁腊一样,地只的本质,其实来源于人道。”
“自然其实是不会有情绪这种东西存在的,对吧?山为什么会恨你呢?水为什么要害你呢?自然的灾害是没有主观的意愿的,是生物为祂赋予了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属于自己的爱恨情仇,他们相信这些灾难来自于审美降下的惩罚,而这样的神明也就自然而然地降临了。”
仿佛讲述着某种幽邃的秘密,羽一的声音越发轻柔,生怕惊动了被凝固的万物。
“人道中积郁的那些负面情绪以关于灾难的集体印象为核心,凝结成了地只。”
“这就是地只的本质。”
“所以他们才能肆无忌惮地屠戮凡人,毁灭城镇,掀起天灾。”
“因为他们和人道本是一体。”
随着羽一吐出最后一个字,身周的气氛已经沉郁得仿佛要凝结出水汽来。
符离也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所以人类后来发现了这一点咯。”
羽一的声音陡然变得正常起来,不再捏着嗓子粗着喉咙装神弄鬼。
“地只的不可阻挡与无法战胜,一方面是因为他来自人道本身,另一方面也在于作为自然灾害的一部分,对他们进行物理上的击杀和讨伐是没有意义的。”
“流壑龙看着不是威风凛凛地好像什么神仙菩萨一样吗?其实这层【神】的外壳是人类施加给地只的控制,让地只不再是无法预测无法控制的天灾,而是遵循着一定规律的【神明】。”
“这就是人类文明对抗地只的方式——将混沌的灾祸崇拜为神明,再用神明的规则去封印,控制。”
“如果土石无形无质,那就将土石塑造成可触及的偶像;如果风云捉摸不定,那就把风云想象为奔走的人型;如果星辰摇曳万千,那就为星辰赋予星官的名号。”
“我呢,就是流壑龙【神明】的那部分存在,用以压制地只的本体意志。”
羽一娇小的身躯凌空浮起,背后放射出无尽光华,好像天竺传说中的天人众,满脸圣洁和不可侵犯。
可漂浮了没一会儿她就喘着气落了下来,气鼓鼓地坐回青石上继续讲。
这莫名其妙的一阵情绪搞得符离不知所以,也不好触她的霉头问你是不是没电了,只能配合地做出很崇拜很羡慕的样子。
“在暴雨即将引起山洪的时候,流壑龙的灾祸本性突破了我的压制,把我变成了祂背上的那根飘带,我无力控制躯体,只能等待着有人能对流壑龙造成足够的伤害,好让我夺回控制权。”
“在把采矿的工人们疏散下去后,刘秀妮直面了暴走的流壑龙,并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重创了祂。”
“如果说……刘秀妮二十年前就去世了的话,后来的那个刘秀妮是谁?”
符离突然注意到了时间上的矛盾。
“是她,但也是我,或者说我的分身。”
“我把龙躯的控制权拿回来后,和刘秀妮做了一个交易。”
羽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她的肉身已经死去,可灵魂仍然在心火的燃烧下存续,我问她要不要我用龙鳞岩帮她重新塑造一具身体,她还有活下去的希望,结果她拒绝了。”
“她说她引燃心火的时候就没想过还能活下去,更换成了土石之躯也没法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她不愿意。”
“她说她一生无愧于国家,无愧于人民,无愧于道,只有愧于黄援朝,黄有德,黄有全。”
“我就用我的本体灵光为她塑造了一具和原身一般无二的身躯,再把她已经残存的灵魂安置进去,让她能以一个人类的身份继续活下去。再后来,虽然我的分身还能继续维持很多年,但她的灵魂已经无法再继续坚持下去了,所以我和她商量了一下,找了个机会,让她平静地离开了,之后,我在黄家父子的意识里留下了一些气机,这才把你小子逮住了。”
羽一认真地看着符离的眼睛。
“我很少会对一个人类产生敬意,但是我尊敬她,所以我会遵守和她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