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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兴废论

元佑八年,十一月。

天气已经转冷,高邮虽还没到结冰之时,但在阵阵寒风之下,入眼多是一片萧瑟之色。

在京城的秦观来信提醒,今年的省试礼部报到时间截止于本月底,是该启程去京城了。

这段时间,菱川书院的发展甚是喜人,《菱川格致学刊》竟连出了两期,创刊的首期,秦刚在又一次去扬州拜见苏颂时带去了一本,想不到竟得到了高度的赞扬。

苏颂对于这种既可以普及格致学问、又能促进科学学习研究的学刊十分地欣赏,直接建议秦刚从第二期起开始刻版印刷,仅仅他这里,就明确要付费订阅二十本,以赠阅自己的好友。

秦刚也借机请苏颂为学刊题写了刊名,毕竟,这也是前宰相的题字啊。

同样,送给润州沈括的那本也得到了意外的良性回应。

在丰富且严谨的学刊面前,沈括放下了多年前因米芾而引起的芥蒂。他回信对于学刊的内容提出自己的一些建议意见,之后对于希望自己为其专门撰稿的请求,也是一并应承了下来。

第二期的学刊开始刻版,印刷了五十本,想不到竟会一分而空,一本难求。所以,计划中的第三期的印量,也就提升到了一百本以上。

得知秦刚要进京赶考的消息后,上至毛知军,下到王保长,包括生意合作的几大家,竟都不约而同地派人送来的仪程、礼物。秦刚只收下了极少数几人的东西,大部分都一一退还。

而为他进京安排最操心的,当属秦老爷秦福了。

秦婉来家里之后,的确又细心又勤劳,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十分整洁有序。家里留下她一个家佣也是完全够了。

所以,秦福便索性就安排黄小个作为随身书僮,陪秦刚进京,也方便照顾好他的起居。

接下来,就是对于入京后的各种物品准备,既不能太多,从而影响到路上的携带。但想想之后,又不能缺少一些重要的物品。所以,这行李也是各种考虑,反复调整。

高邮出发去京城,前半程自然是水路最为方便。于是,秦刚便让船只从神居村绕一下。

赵四得了早一步过来的胡衍通知,一起在村中等候。

这段时间里,水寨酒坊扩建非常成功,天醇与琼花酒快速交付了两次,香水也是顺利上市。秦刚嘱咐胡衍一定要站在安全第一的角度,再考虑扩大生产的问题。

最后,他给赵四留下了一本小册子,上面是他关于如何训练士兵在非常态的状态下进行作战的一些想法:“四哥,你上过战场,见过生死博斗的场面与环境。这些寨兵,之前只是欺负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以及孱弱不堪的厢兵。我们水寨,不大可能会有那种拉开了战场进行结阵对冲的那种战斗。更多的会是像我在北窑庄野渡口遭遇过的那类袭击。说白了,要想保护好我们的村寨,神居兵们,需要掌握的会是侦察、隐藏、伏击、撤退这些方面的能力。所以,这段时间,我从先前的鸳鸯阵散发开去,又想了一些训练的想法写在这。只是,如何去训练?如何能实现等等,就都拜托给你了。”

赵四有点惊讶地接过这本册子,哪怕只是简单地翻了翻,他也难以相信这些内容出自秦刚手里。不过他却更加习惯于秦刚这种会不断给他各种惊喜的状况,并点头说:“秦先生你放心好了,赵某是个武人,看问题总喜欢用最简单的方法。对于神居寨来说,按秦先生指出的方法去走,就是最靠谱的路。”

秦刚很感慨地握住赵四的手说:“四哥,你的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很让我有点承受不起啊!”

赵四哈哈大笑道:“那还是我让秦先生费心了。不过你也放心,眼下的神居兵便在这高邮湖上已是无敌的存在,水寨里的生意又有胡兄弟的帮衬,小五子也越来越有出息。你就放心去京城赶考去吧。有任何消息传来,神居水寨与神居村的所有人,唯秦先生马首是瞻!”

秦刚再次上船之前,赵四给他准备了五张各三百贯的茶引,因为长途赴京,如果是铜钱、现银都显得携带不便,也不安全。而在大宋,茶引在商人之间已经通用,京城的钱庄也多愿直接兑换成同面值以茶引替代交易,也就相当于现钱了。

而天醇酒与香水等物,赵四原先也准备了一些,说是带去京城,可以作好极好的礼品。但秦刚还是考虑到这两件货物已经全权交给了辛第迦发售,进入京城,最好还是看他何时将生意做过去再说。再者,太多的货物入京也是一个麻烦,于是都作罢了。

这次进京选择的路线是水陆各半,先乘船由高邮湖向西到了泗州,然后从泗州开始进入汴河。

原本是可以从汴河一路坐船直到京城,这也是两浙、江淮往京城输送赋税的最核心漕运通道,甚至两湖的许多地方货物都会选择先沿长江到扬州后,再北上转走这条线路。

只是如今的时节不对,天已开始寒冷,越往北河道里的结冰现象也就越明显,所以也不知道船最终能开到哪个地方,一旦结冰断航,就得上岸改走陆路了。

这天,差不多已经到了宿州,前面已有船回头告知,再往北的河道已经冻起了一半。眼见着北方的寒风正在过来,所以保险起见,船工与秦刚商量,这次就送到宿州码头,然后上岸去雇马车北上。

船只进了码头,此时停泊的船只已经不多。基本都是像他们一样,到了这里便抓紧时间卸货下客,然后船只回头南下,以免再过两天河水一旦冰冻起来,不仅走不掉,而且还有可能会被冰挤坏船身。

秦刚此时从船舱里走出来,看到这天色虽还未晚,但算一下再去码头上雇车等一系列的事,怎么着也得要在这此住上一晚,明天才能继续走。

正想着事,不料船身突然一震,要不是黄小个在后面一直盯着,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他,险些就要摔倒——原来船只进码头时,船工不熟水道,在急避左侧障碍时,不防船首右侧撞上了先前已经停好的一艘大船。

好在,进码头时的船速甚慢,两边船只都没有损伤,只是对方大船亦有震动之感,船工已忙不迭地上前赔礼致歉。

秦刚站稳了之后,看到对面船舱里倒是走出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其脸型瘦削、面容冷肃,尤其目光如剑,但凡被他看上一眼,都会觉得浑身一寒。饶是秦刚有着过人的胆识,在其注视之下,也有一种被其气场所完全压制的感觉。

既被注视,又是自己船只闯了祸,秦刚也只能恭敬地上前一步并施礼道歉:“在下船工操作不熟,误撞贵船,打扰了老丈,实在是过意不去,还望海涵。”

对面的老者看向他的眼光依旧冷峻,甚至还闪过了一丝轻蔑不屑的神色,竟未作回应,一拂袖就回了船舱。

秦刚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高傲之人,不过想想也是自己有错在先,也就不以为然了。

这边船工刚把船只靠岸泊好,船头却来了一位家丁模样的人,声称:“我家主人说了,阁下既然有话想要指教,不妨移步过来,我家主人煮茶以待。”

言语虽算恭敬,但其说话之声,平静中带有一丝桀骜,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丁役。

秦刚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立刻明白了,对方误以为他刚才的撞船举动是有意搭讪而为。既然误会造成,不妨还是去一趟解释清楚为好。便平静地回礼道:“烦请岸上稍候。”

秦刚便叮嘱黄小个与船工带了行李,先去岸上寻好客栈,再来这里等自己。

然后便下了自己的船,随着这名家丁沿船板又上了那艘大船。

此船要比他乘的那艘船要大上一倍有余,船舱中能隔出数间,进去的第一间便如寻常人家的待客之厅堂一样,虽空间稍小一些,但是因为只在中间放了一张茶桌、数只座位,便也觉得有些宽敞。

之前见过的那位老者,坐于正座之上,秦刚进来时,他眼皮都未抬起,正在摆弄茶具的右手,用竹夹翻起其右边座位上的一只茶杯,也就是示意秦刚可以坐这里。

虽然如此,秦刚也不以为然,谢过之后,便坐了下来。

“久闻江淮文风鼎盛、地杰人灵。今日见阁下少年英才,大为感叹啊!”老者开口的几句恭赞之语,说得却是平铺直叙,听起来便是讥讽之意更多,“当年项橐七岁能为圣人之师,甘罗十二岁能使国拜相,不知阁下此次前来,关于当今之朝政时局,可有什么可以教我?”

秦刚一听了,不但完全肯定这老者的确是误解了他,而且就其气度、口吻以及刚才这几句话,还可以断定其身份自然极为尊贵。

身份尊贵、态度高傲!

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名字立即飞入他的脑海,转念再一核对,年龄、脾性、时机都吻合无疑,只是地方……对了……如果此人也是在前往京城的半路上的话,那就全对上了。

秦刚的心思在飞速转动,口头却未耽搁,拱手道:“学生不过只是一赴京应试的士子而已,哪敢有与项橐、甘罗争名的资格。只是老丈之话却是有些偏颇:莫非只有盛名之士,方可评议朝政否?汉书有云:‘治天下者,当用天下之心为心’,这天下之心,岂又能限得了芸芸众生、又或是如我等凡夫俗子呢?”

秦刚猜得没错,面前这位老者,正是从杭州被当今皇上召回京城、欲拜为宰相的章惇。

在他启程回京之时,消息早就已经传开。

于是,有人想趁势投靠、有人要借机献策、更有清流之士欲以君子大义的立场要对其劝谏……于是,自杭州一路走来,沿途所遇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其中,以江南名士陈瓘在湖州对他的劝谏最为有名【详见本章末注】。

迫于清流评议,即使是如章惇这样的刚烈个性,也不得不对这些人客气有加。只是见得多了后也易生出厌烦情绪。于是,从扬州开始,他便换了民船、隐了行迹,算是清静了几日。却不想在这宿州码头,被秦刚的船只所碰。

以他先入为主的观念在心,便认定了秦刚是这淮南西路哪个地方冒出来的清流愣头青,于是言语间也没有什么客气的口吻。

只是现在,秦刚的回话却有了些讲究,前半句是寻常的客套话,后半句却充满了明显的反击。

当然,以章惇纵横官场数十年,当年又曾只身舌战高太后以及司马光等一众保守派大臣,又岂会被这短短两句话给噎住,他仍是不露声色地说了四个字:“愿闻其详!”

秦刚原本计划上船来简单解释几句就走,但此前还未开口就已经被对方出言讥讽,再加上已经看出了章惇的身份,于是有些话就不吐不快了。

“学生读史有闻,前相文彦博曾劝神宗皇帝说变法有违祖宗法制,更失人心。神宗皇帝却说变法虽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未必觉得不好。而文彦博却说:‘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秦刚这段话里两次对文彦博直呼其名,而不是改称其表字宽夫,又或者是以其致仕时太师、护国等职尊称,其实也非秦刚有意失礼,主要还是突然之间记不起这些东西而已。只是听在对旧党人士无比痛恨的章惇耳中,此时竟是无比地受用。

而且对于这段对话,章惇自然是清楚无比的,于是便以鼻孔哼了一声以示对其鄙视。

秦刚继续说道:“与士大夫治天下者,出自太祖太宗皇帝之祖训,不应疑之。但士大夫者,就一定要与百姓对立么?范文正公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天下之忧与天下之乐,以学生之陋见,当是百姓之忧、百姓之乐,百姓忧则士大夫忧,百姓乐则士大夫乐。所以,百姓虽不能治天下,但却足以评定士大夫治天下的得失。”

秦刚的这一席话,听在章惇的耳中,当是闻所未闻,但细思之下,却又不无道理。

当年王安石变法,依旧秉持着“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的朝野共识,但是在变法实际措施危及到士大夫们的利益得失时,便遭到了保守党们的强力反击。

文彦博的那句话,一下子就将新党置于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的对立面,从而令新法即使是给皇帝、给朝廷、尤其是给天下百姓带来种种的好处、便利之余,依旧无法取得绝大多数官员的真正认可。

而秦刚的这番话,却给了章惇以一个全新的认知:谁说百姓的好处就不是士大夫的好处?又或者换一个角度来看:士大夫们共治天下,其方向与标准是什么?不就是富国强兵、百姓安居乐业么?

章惇这一路行来,无论是托情于他,还是劝谏于他,无不都是站在党争朋议的立场之上,希望他拜相之后,要做什么什么,不要做什么什么。而却没有一个人如眼前这位他还叫不出名字的年轻人这般,一语点中新党苦苦坚持多年的变法大业中的关键之点。

秦刚见章惇脸色虽然不变如初,但其眼角、嘴角的细微变化,已经显示其内心受到的强大震动,便知有些话于聪明人无须多说,点中即可,否则便是过犹不及了。

抬眼一看舱外,此时不知何时起,竟已飘起了雪花,那首着名的元曲词句便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禁不住起身看去,又应景稍稍改动了一下,随口吟出:

“伤心熙元经行处,律条万言皆做了土。兴,百姓苦;废,百姓苦。”

吟罢便向呆坐于那里的章惇行了一礼,便退出舱外,施然而去。

退出之前,发现章惇先是经受了他的那句“百姓可评士大夫之治天下得失”的观点暴击后,还未曾缓过来时,紧接着又被他这句“兴,百姓苦;废,百姓苦”震得有点六神无主。

能将传说中的铁血宰相说成这样,秦刚此时内心颇有点得意,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好评。

上岸后,正好看见已经找好客栈后回来等他的黄小个,便一挥手,一起过去了。

章惇坐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对面的那个年轻人竟然已经走了。

这个年轻人所说的百姓与士大夫的关系道理,足以让他回朝执政时找到一条轻松对付旧党的新思路,这算是他给自己献上的礼物么?

可最后他所吟诵的似词又非词的两句,显然是针对了这几年来,新法的施行与废止之争。但更有意思的是,同样是不看士大夫们的悲喜心景,而是伤天悯人地感慨这法令兴废之间,百姓皆受苦的事实!

此子新党乎?旧党乎?

“哎呀!”章惇这时才缓过劲来,这位忽然出现、又忽然离去的年轻人,既没有报上自己的姓名,也没有叫出他的名讳。

这不对啊!明显不是这样玩的啊!

章惇连忙叫出家丁,匆忙说:“赶紧跟上刚才那位年轻人,他走得不远,兴许就在这码头附近投宿。务必小心打听出,他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又往哪里而去。”

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家丁便回来禀报。

“回禀学士。”章惇还未正式复相,其家丁仍以学士相称,“此子姓秦名刚,从高邮军而来,是进京赶考的士子,投宿于前面的客栈,并托客栈掌柜的雇了明日起程的骡车。”

“高邮的士子!”章惇不禁失笑道,果真是自己多心了。这里便是高邮赴京的常走路线,难怪对方既不像是来攀附,也不是刻意劝谏的那种表现了。

只是如此看来,当时的交谈,竟是此子的即兴交谈么?

世上当真会有这样急智聪慧、眼光独到的少年英才?

“少年英才?!”、章惇猛地一惊,突然地就联想到了曾经读到过的《少年华夏说》。

“竟然是他!”

注:章惇复相回京路上,江南名士陈瓘在湖州候着他。章惇不敢怠慢,向他征询当今朝政应以什么为重。陈瓘直言不讳:应该持公正,不能搞朋党政治。章惇说:司马光奸邪,罚治应是当务之急。陈瓘却说:错了,乘舟偏重一边,有失天下之所望。章怒说:司马光不务织述先烈,而大改成绪,误国。陈瓘以理力争说:无罪证就指责他人奸邪,盲目处治才是误国。当今应消除朋党,公平持正,才可以救弊治国。

【卷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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