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非黑即白
“为什么要说出真相,你应该清楚这对张绣儿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张绣儿一个人的疑惑,贺停云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他涉足官场多年,经手案件无数,最是明白“法理外亦有人情”这个道理,黑白之间本就有难辨善恶的灰色地带,法律条文的设定,也留有宽泛的解读余地,从轻发落或睁只眼闭只眼,更是常事。
更别提,张绣儿母女算得上对顾北柠有恩,她没有一定要说出真相的必要。
顾北柠看向他的眼睛,反问道:“贺少卿,请问该如何区分罪有应得和情有可原?”
贺停云挑挑眉,不解道:“为什么这么问?”
“张莽纵然没有失手杀人,但品行恶劣,所以即便因此被冤判以死刑,也罪有应得;张绣儿母女饱受凌虐,即便今日是她们失手杀死了张莽,但也情有可原,对吗?”
贺停云点点头,这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的想法。
“那斗殴算恶吗?偷窃算恶吗?口出恶言算恶吗?袖手旁观算恶吗?我们要如何区分善恶的界限?杀人者要受到何种程度的痛苦才算情有可原?死者又要犯下何种程度的恶才算是罪有应得?”
贺停云被问住了,他愣愣地看着顾北柠,她身上有一种强烈的矛盾感,不谙世事的天真和过于成熟的沉静杂糅在一起,使得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在人情社会中,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是贺停云先前所秉持的观念,甚至是方文卓所秉持的观念:世俗礼法要重于法律条例。
他们习惯性地将个人情感掺杂进司法的实践中,这在他们看来,这是对律法的补充和修缮,因为世事无绝对,并非非黑即白,适当地让步和妥协,才能让最终的判决更加公正,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但顾北柠不这样想,她有另外一套完整的逻辑,更加冰冷,更加不留情面。
她用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审视着每一桩案子,不徇私情,不顾及真相以外的事实,唯一能左右她判断的,是尸体呈现出的绝对真实。
“可是,你不会觉得张绣儿的案子太可惜了吗?这对她并不公平,不是吗?”
“贺少卿,你太天真了,世上并不存在绝对的公平,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可能追求最大的公平。”
而律法,是唯一的实现方式。
千万人断案,就会出现千万个标准,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本就难以解读和定义,只有统一的律法,只有铁面无私的司法实践,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大部分人的利益。
贺停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被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嘲笑天真,顾北柠对他造成的心理冲击太甚,原本的观点信念,在她一字一句的辩驳中,寸寸坍塌碎裂。
“这些,是谁教给你的?”
顾北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如那晚“他问她该如何区分生前伤和死后伤时”的反应:“为什么一定要别人教?你不能自己独立思考吗?”
贺停云再一次被反问得哑口无言,他与顾北柠认识不过短短一日,却已经在心中数度推翻了对她的认知和定义。
明明是一个备受奚落和排挤的孤女,无人教导,不通人情世故,令人觉得可怜可叹,却又偏偏在某些事情上展现出超越这个年纪的从容和智慧,甚至偶尔牙尖嘴利,显出几分难缠的狡黠。
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确实像一个“怪胎”。
……
午后,方文卓重新升堂审案。
张绣儿被关了半日,已经冷静了下来,脸上多了几分视死如归的决绝和心灰意冷的挫败,她跪在堂上,手腕上锁着沉重的镣铐。
“张绣儿,本官且问你,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玉芬究竟为何而死?”
“昨夜,我爹他心情不好,打了我娘两个巴掌出气,还抓着我娘的头发往墙上撞,后来他就出门了,我娘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于是决定自杀……自己撞墙死了。”
她三言两语讲完了事情的经过,隐去了其中的挣扎和痛苦,好像李玉芬的死只是再寻常不过,但自杀,本就是一件违背生物求生本能的事情,更别提她生前曾遭受过经年累月的毒打凌辱。
所以,即便是透过苍白无力的话语,人们仍然能轻而易举地窥见其下隐藏的绝望和无助。
若非走投无路,谁又甘愿自寻死路?
顾北柠眼睫颤了颤,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方文卓一敲惊堂木,怒目圆瞪,责问道:“张绣儿,你伪造伤痕,诬告亲父,大逆不道,你可知罪?”
张绣儿认命地跪在原地,眉眼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低声道:“民女知罪。”
“好,事实既已清楚,本官依律判处……”
“大人且慢,”顾北柠突然出声打断了方文卓的话,“死者身上的伤痕,并非张绣儿伪造的。”
“胡言乱语,”方文卓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反问道,“不是她还能有谁?难不成死者诈尸自己给自己伪造吗?”
“大人所言极是,正是死者自己伪造的。”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顾北柠,你不要以为自己验尸有功,就可以信口雌黄,再这样扰乱公堂,本官照打不误。”
“大人,民女并非信口雌黄,”顾北柠上前一步,丝毫不惧他的官威,“死者身上的伤痕,中间是深黑色,四周则扩散成了青红色,这是由于人活着时,血脉流通,带动榉树皮的汁液,使得颜色深浅不一;若是死后伪造,则伤痕不会有向边缘扩散的青红色,而是单纯呈黑色。”
方文卓面露犹疑,他拧了拧眉,问道:“即便伤痕是生前伪造,你又如何确定张绣儿不知情?”
“我确实不能证明她豪不知情,但这一点可以证明她并非主使者,而是听从母命罢了,还请大人从轻发落。”
这是一条以死亡为代价的求生之路,李玉芬用自己的死嫁祸张莽,为的,就是给自己的女儿寻一条生路,她希望她能逃离这个罪恶的父亲,能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家。
只可惜,这条路被顾北柠截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