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回家这件事情

从任然手心传来的温度，就像是一盏灯光，点亮了我心里最黑暗的地方，这个地方已经寸草不生，是一片荒漠，是一条干涸的河流，是一棵已经枯萎的果树。

我需要光亮，也需要雨水的滋养。

我转头看着任然，任然也看着我，我们似乎在这一刻洞穿了对方，因为彼此已经没有秘密，她知道了我的过去，我也知道她的痛苦和屈辱。

这种洞穿，让我们的心里都产生了一种要相依为命的欲望，所以，她才能对我说出那么温柔的话来；我呢，我该怎么去回应她的温柔？

我想抱着她，痛哭一场，可是我不敢，说好了我们只是出来聊聊天。

……

这时，任然又笑了笑说道：“干嘛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看着我？”

“我可一点都不傻……我在想，这是不是你的糖衣炮弹，目的就是为了从内部腐化我，好让我对你死心塌地。”

“是啊，是啊……好想你对我死心塌地……以后就不怕想喝酒的时候，找不到你人了。”

说完，任然大笑，我也终于跟着她笑了笑；这一笑，也把我从刚刚那种消极、悲痛的情绪里给剥离了出来，我的心情好多了。

……

任然提议去吃夜宵，我也有点饿了；随后，两人便走在了附近的街道上，找着还在营业的饭馆；青岛是一座到了冬天就少有人逛街的城市，再加上已经是深夜，所以我们走了两条街，街上都是一副冷清到不行的模样，唯一还开着门的是一个卖鞋子的店。店铺没有招牌，只在玻璃上贴满了清仓大甩卖的广告，老板蹲在门口，左手夹着香烟，右手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房租到期，明天不走，我是小狗”这样的狠话。

鞋店的对面，则是一个自助式的成人用品店，乍一看没人光顾，走近了才发现里面站着一对小情侣，男孩对着售货机挑挑选选，女孩则不停地向后张望，生怕遇到熟人似的。

这就是我和任然正在经历的夜晚，有人为了生计，不顾尊严，有人为了寻欢作乐，像是在经历一场冒险，而我们望眼欲穿，只为了找到一个能吃口热饭的地方。

我不知道任然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的心中却又涌起了一种漂泊在外的感觉，因为此刻我遇到的，都是一些在这座城市没有家的人。

如果有家，鞋店的老板就不会走，如果有家，那对小情侣一定会在家里常备很多避孕用品，这都是漂泊；如果我有家，也会把任然请到家里，给她煮一碗面，而不是走了两条街，却依旧空着肚子。

……

“韩潮，我那儿有一套闲置的公寓，回头你去住吧，你这老住在房车里面也不是个事儿。”

我愣了一下，回道：“我那房车还能凑合。”

“别住房车了，就怕你哪天脑子抽筋，又不声不响的要走。”稍稍停了停，任然又带着些许感慨，说道：“之前知道你要走，心里真的挺难过的……你总是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一副对感情很无所谓的样子，所以，潜意识里就会以为，你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我们的一生，肯定会遇到很多人，也会送走很多人，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是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如果没有遇到你……也许，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心甘情愿的去接受这已成定局的生活；遇见你以后，我突然也对围墙以外的生活有了好奇，并且渐渐产生了向往的感觉……所以，在我心中，你就像是我的一双翅膀……能够让我飞翔，带我看到人生不一样的风景……可如果你这么一走了之，并且以后再也不回来，我的这双翅膀就没了……曾经，你带我飞得有多高，现在，我就会摔的有多痛……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似笑非笑：“不愧是学霸，明明一句简单的红杏出墙，都能说得这么文艺。”

“你滚吧，不许开这样的玩笑！说好了，以姐弟相称。”

任然生气的样子，让我有所收敛，于是也正色说道：“暂时不走了，其实喊你出来，就是想和你聊聊工作上的事情……你不是说你开了一个装修公司嘛，我感觉自己能给你帮上一点忙，不说应酬，这些年，我下过不少工地，工地上的很多事情我都懂，特别是木工和水电这一块。”

“那就更好了，你已经说了不走了，绝对不许反悔。”

我点了点头，任然却在这个时候打了个哈欠，说道：“困死了，我先回去睡觉了。”

“不是说好一起吃夜宵吗？”

“喝了一晚上的酒，撑都撑死了，还吃什么夜宵呐。”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是被任然给套路了，她要的只是一个我能留下来的承诺，既然我已经答应了，她当然不用再拖着疲惫的身躯，陪我这么在街上乱晃。

……

任然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在临上车之前，她从包里掏出了一把钥匙，然后递到我面前说道：“这套公寓，是我没结婚之前，我爸买了送给我的，所以，这算是我的婚前财产，你就放心住吧；待会儿，我把地址发到你的手机上。”

“我住房车太久了，突然搬到房子里住，真的不习惯……你要是真想帮我点什么忙的话，我还真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回道：“你认识的人多，帮我打听一下，看看谁收藏了周杰伦出的全部14套黑胶唱片，我想买。”

任然没有想到我请她帮的是这样一个忙，所以显得有些意外，她问道：“你买这个做什么？”

“呃……欠了朋友一套，买了还给她。”

任然笑了笑，回道：“除了那个木工师傅，你在青岛还有其他我们不认识的朋友？”

我不确定自己和鹿溪能不能以朋友相称，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装着很有底气的样子，回道：“那当然。”

“行，待会儿我发个朋友圈动态，要是有人卖的话，我通知你。”

“好。”

“这钥匙你真不要啊？”

我摇了摇头，再次拒绝了任然；尽管这个夜晚，给了我很多人生上的启示，但我不可能因此就突然改变自己，我还是不想有人情上的亏欠，这样，在我哪一天想离开的时候，就不会因为这些负担而犹豫不决了。

我未必要继续流浪，但新疆，我还是想找机会去看看，看看那里的人文风光，尤其是“赛里木湖”、“那拉提草原”，还有“独库公路”。

……

回到房车，我简单洗漱之后，便躺下了，但这注定是一个不能轻易入眠的夜晚，我想起了很多已经快要被自己遗忘的事情。

曾经，我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这种幸福，在我过生日的时候，尤为突出；至今，我仍记得自己18岁生日那天，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那天，我爸在全城最好的酒店给我办了一场生日宴会，我最好的朋友和同学，都来参加了这场宴会，而我是全场的焦点；自然而然也听到了无数的赞美声，我沉溺在这些赞美声中，抱着吉他唱了一首《听妈妈的话》，好孩子的形象，引得全场掌声一片……那天，我爸携手我妈，送了我人生中最贵重的一个礼物，是一辆价值十多万的杜卡迪骇客950，他们希望我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和它一起飞驰在人生这条赛道上，一骑绝尘。

那天，我看到了无数个羡慕的目光；我也因此而沾沾自喜，只是，在家道中落后，我才惊觉，那些眼神根本不是羡慕，而是嫉妒。

我尚且有这样的感受，何况把人性看得更明白的他们；在那之后，家里的气氛忽然就变得阴沉、凝固，时不时会爆发出那种歇斯底里的吼叫和辱骂，而我的人生就在这一声声吼叫中，被残酷的设计规划了……我无力地挣扎着，最后终于不堪重负，选择了离家出走。

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我不知道家里现在是怎样，但依旧清晰记得当初那种深深的孤单，忧郁和茫然，在我二十多岁的人生中留下了什么样的创伤。

我不敢回家，也不期待以后的日子里，会出现一个真正能带我回家的人。

任然的话让我感动，但是她说的回家，和我想的回家，根本就不是一个地方。

……

我在快要清晨的时候才睡着了，所以只感觉打了一个盹，便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敲车窗的是一个戴着臂章的中年秃顶男人，他骂骂咧咧，等我打开车窗，才听清他是在呵斥我不应该把房车停在这里，他让我赶紧离开。

我顾不上洗漱，只穿着睡衣，就把房车开到了一个没有人管理的海边，这才煮了一包方便面，当做是早餐。

……

吃完早饭，我便在附近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开始在大街小巷里游荡着，也不算游荡，我有很明确的目的，我想逛遍青岛所有的音像店，看看能不能替鹿溪找到一套正版的周杰伦黑胶唱片。

这套黑胶唱片实在是太稀缺了，我卯足劲逛了一整天，也没能在大大小小的音像店里找到一套。转眼，夜幕便降临了，一天中的下班高峰期也如期而至……我终于在交通彻底陷入瘫痪的时候，放弃了寻找。

我还掉了共享单车，然后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不断从自己面前走过。渐渐，心里便有了孤单的感觉……

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那些眼花缭乱的灯光，以及成双入对的男男女女，还有忙着回家吃饭的小孩子们。

所以，一个人在外面生活，酒吧永远是夜晚来临时，最好的归宿，我可以用酒精去麻痹自己……

点了一支烟，我终于把手机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随即又打开了那个交易闲置物品的网站，我和鹿溪的聊天记录就定格在昨天，再也没有新的进展。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在忙些什么；我想：明星一定不会有孤单的感觉吧，毕竟有那么多粉丝在疯狂的迷恋着他们，只要他们愿意，恐怕没有哪个粉丝会不愿意陪他们去打发无聊的时间……

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安静了一天的手机，终于在我的手上震动了起来，我抬起手看了看，是任然给我发来的语音信息。

她让我现在去酒吧，说是一个酒友那里有这14张黑胶唱片，而且有转让的想法。

我顿时就来了精神，当即便扫了一辆共享单车，迎着夜色，往酒吧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