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送白
很多事情迟早都要经历,以前在书上或手机上常看见的一句话:“父母站在我面前挡住了死亡。”现在看这场景,终于体会是怎么回事了。
向俊成仔细观察这一切,脑海里想着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成为父亲舅舅这样的角色,处理过世亲人的后事。
洁身开始,只见舅母左安静端来一盆温水,水里泡了几片绿色的柚子叶,外婆从衣柜里拿出几张新毛巾,放入盆中。卧室里只剩下外婆一个女性,没有人让向俊成出去,卧室门虚掩着。
白金华和向伟全,一个儿子一个女婿,两人将死者上半身托起,白金华盘腿坐下来,扶着父亲上半身,向伟全脱掉其衣服,最后是成人尿不湿,一件不剩。赤条条的来到人世间,再回去时,赤条条的,洗干净,穿上干净的衣服。
长者将泡好的毛巾拧干水,递给向伟全,从头开始,洗脸,擦身体,到脚。过程中,有长者劝:“准备好寿衣,擦好马上穿上,不然时间长了,肢体凉了僵硬不好操作。”
两套寿衣,由内到外,白色衬衫,黑色裤子,西服,套上寿衣,套上袜子,皮鞋。向俊成透过缝隙看着,想起电视里的画面,突然感到一丝惊恐。
两个小时后,楼下停了一辆商务车,白金华接了一通电话,门铃响了,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戴着口罩,短发,手里提着一个袋子,不慌不忙的拿出袋子里的东西,折叠好的蓝色袋子,听长者们说,来人就是殡仪馆的人,负责接运遗体,蓝色袋子就是裹尸袋。
来人跟左安静核对了信息,香烟和茶水伺候,然后坐在沙发上等待,给了建议:“今晚先到殡仪馆摆灵堂,明早安排追悼会,时间足够充裕了。”
卧室里,床上已经穿戴好的逝者,一顶黑色寿帽,向俊成突然想起电视里的画面,原来人过世后是这样穿着的,电视里演的竟是基于现实。
死者脸上被白布盖住了,安静躺着,靠最里一侧,床上毯子枕头都清理完,打开裹尸袋,铺上白布,撒一点大米,几位长者一起搭手,向伟全和白金华为主,众人将遗体抬入裹尸袋,备份的衣服鞋袜,当作随葬品一起塞进裹尸袋两侧。
消息传开,家里陆陆续续来人,来客们拿出手里的现金,二十元,五十元不等,凑在一起,最终交到白金华手里,卷起来,塞进死者手中,去另外一个世界,带点钱,路上买吃买喝,不饿着,遇到需要花钱的关卡,也能顺利通过。
向伟全将准备好的几百元现金交给白金华,阴阳两隔,代表自己女婿的身份,也代表已经过世妻子白丽华是女儿的身份,给父亲白崇文尽最后孝心,白金华又添几张钞票,折叠好,装入死者所穿的衬衫口袋。
岳母一刻不离,握着亡夫的手,哽咽道:“老头啊,你就这么的走了,独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你解脱了,不再受病痛折磨了,你安心的走,泉下有知,多保佑孩子们,他们为了你过得太煎熬了……”
向伟全一个劲的安慰岳母,气氛突然凝重无比,客厅里的左安静先哭了起来,带着女儿白青年坐到餐桌边。卧室里的白金华和向伟全接连失控,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哗啦流淌,向俊成这么多年,再次看见父亲流泪。白金华压抑太久,压在心里的巨石终于爆炸开来,是失去父亲的悲痛,也是看见父亲结束痛苦的矛盾。
身旁的长者又劝道:“人刚走,让他走得安心,每个人都控制一下,忍一忍,忍一忍。”
向俊成扶着外婆,突然也被这生死相别的场景给感染了,鼻子一酸便落泪。在脑海里,有外公,才有母亲,有母亲才有他自己,失去了外公,突然非常想念母亲,有种即将失去一切的坠落感。
一切就绪,裹尸袋拉链合上,运尸的人又下楼拿了担架,众人合力将裹尸袋抬下床,放到担架上,固定好。白金华将车钥匙交给一位长者,准备抬遗体下楼。
白金华和向伟全在前,后面两位长者,白崇文一米七的个头,病了之后体重缩减不少,四个人很轻松的抬下楼,放入商务车内。向俊成跟在父亲身后,一起上了商务车。
外婆的弟弟跟着上了车,坐到副座,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有纸钱,白酒,白蜡烛,香火等灵堂所需的物品。白金华,向伟全向俊成三个人坐在后面,身边就是外公的遗体。
车子开始走,转弯处晃动明显,看见父亲和舅舅白金华用手扶住担架,向俊成也跟着用手扶住,此时,内心所有的恐惧感都消失了。
家里,屋内的亲友下楼开着车,目标市殡仪馆。女性留在家里帮忙,左安静看见婆婆将一块白布挂在神龛处,然后安排众人开始清理亡夫的个人物品,包括衣物,生前用过的床上用品,包括床铺,全部清理,找到地方焚烧。人走了,烧了,给死者送过去,烧了他才能收到。
向俊成发了一条消息给卢桂花:“人走了。”
卢桂花回了一句:“节哀,不要太难过,你发位置给我,我过来陪你。”
向俊成回道:“现在带着遗体去殡仪馆的路上,太远了,你不要来。”
卢桂花回道:“我妈出去了,我回了学校琴房,状态不在,我是说真的,我想过去陪你。”
向俊成躲过父亲的眼光,回道:“太远了,我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来。”
市郊,车流渐少,黄昏,殡仪馆,大门敞开,周围风景极好。车子停到灵堂区,车尾门打开,灵堂里的冰棺早已准备好,工作人员接手,向俊成下了车,第一次来到殡仪馆,内心波澜起伏。看着外公的遗体被转移至冰棺内,透明玻璃盖着,面部被白布遮盖。
一张黑白照,遗像,外婆的弟弟开始将篮子里的东西准备灵堂所需物品,香火,蜡烛点上,灵牌,跟随来的亲友,一共四辆车。下车的人,走进灵堂,打开冰棺,拿开遮盖死者面部的白布,看完死者的遗容,手拿香火,三拜上香。
向俊成发现父亲和舅舅白金华的头上已经缠上白布,向伟全让儿子跪在冰棺前,亲手将一块白布缠在他头上。
灵堂区,灵堂背后是茶水间,再后面是公共区域,场地宽敞,非露天,摆满了桌椅,这是方便死者家属招待来客。
晚上的伙食就在这里安排,前来吊唁的宾客只能在这里吃点简餐。有长者负责烟酒糖茶,及祭品购买,水果及伙食安排。伙食联系附近的餐厅,加工好的饭菜和汤水会送到这里,一次性碗筷。
灵牌前,饼干,糖果,香蕉摆上,香火不能灭。向俊成自拍了一张照,头缠白布,发给了卢桂花。
亲友们聚集在灵堂外,老少都有,有的是下班时间赶来。天色渐晚,灵堂区仅此一家,周围静悄悄。距离灵堂不足百米的建筑,门口人流不断,听旁人说,那就是火炉房,焚烧尸体的地方。
吃饭不需要统一安排,大家都知道规矩,知道饭菜在哪里,谁饿了自行动手。菜品有小炒肉,红烧鱼块,苦菜汤,青椒炒茄子,韭菜炒鸡蛋,什锦凉拌菜。
向俊成盛了两碗饭,先给父亲和舅舅,白金华状态没调整好,泡了一点菜汤,迅速吃完碗中的米饭,就一嘴苦菜,放下筷子便回到灵堂跪着。
向伟全告诉儿子:“吃饱,这附近不好买东西。”灯光明亮,今晚来的人,大部分都会在这里守到天亮,明早九点举行追悼会,消息已经散开。灵堂背后的茶水间,坐的都是抽烟的人,已经开始讨论找麻将过来解闷。
外婆和舅母左安静也到了,带着表妹白青年,外婆看见向俊成后又哭了起来,逢人便说:“这是丽华的儿子。”向俊成突然有些陌生感,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冰棺里的外公,自己的母亲白丽华走得太久,大家早已忘却。
左安静缠了白布,又给女儿缠了一张。白青年坐到父亲身边,白金华盘腿坐在冰棺旁,穿上妻子带来的孝服,换上白色布鞋。
八点半,向俊成收到卢桂花发来的消息,是一张图片,打开一看,是火车票,票上印着卢桂花三个字,八点发车。
卢桂花回宿舍换了一身衣服,黑裤子,黑布鞋,棕色防晒外套,背包里只有一瓶水和一盒夹心饼干。
她让向俊成发位置,她想去见向俊成,害怕见到向伟全,她准备了一款灰色包头冒,还有口罩。
没有考虑自己出现会不会不方便,是否合适?卢桂花只是想,向俊成跟她太亲了,亲人过世是大事,她得陪着。除了母亲卢佳音,她另外一个依靠就是向俊成了。她还记得母亲卢佳音在派出所需要送饭的事,她只能想到向俊成。
向俊成无法拒绝,发了位置,又发了个红包过去,叮嘱她下车后直接打车过来,红包一直未收。查询了地图,高铁站距离殡仪馆不到三十公里。卢桂花没去过梅州,有些焦虑感,但劲头足。
向俊成到茶水间坐着,忍受着烟草味,坐在插座旁给手机充电,生怕关机卢桂花无法找到自己。他还没想好如果父亲发现卢桂花,该怎么解释。
九点,外婆和舅母回家,带着表妹,又凑了两人,自家的车,送人回来后,车钥匙交到白金华手里。白金华将钥匙递给向俊成:“困了就去车上躺着。”向俊成接过钥匙,又回茶水间坐着。
茶水间背后的用餐区,还有几位长者喝酒,边喝边聊,饭菜无需再热,份量足够。向俊成不时看着停车场方向,想着如果卢桂花到达,应该会在那下车。
一百米外,灯光明亮的地方,是公厕。向俊成独自前往,一阵阴森感袭来,顿时感觉身上的毛孔都张开了。握紧拳头,拿出手机,拨通卢桂花的电话。
“到哪了?”向俊成边嘘嘘边问。
卢桂花道:“车窗外黑漆漆的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了。放心吧,我没事,会找到你的。”
九点半,卢桂花下了高铁,发了消息给向俊成报平安。高铁站的停车场,一排排出租车在等待乘客,卢桂花整理好包头帽,戴好口罩,随意找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师傅,市殡仪馆走不走?”
“殡仪馆?”司机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表示拒绝:“大晚上的,那种地方太阴了,白天还行。”
卢桂花再找别的司机询问,依然都被拒绝了。她想起了打车软件,订单被秒接,十秒钟后,她接到司机打来电话:“你好,我没看清楚目的地,能不能只送到门口?我晚上进去不方便。”
卢桂花表示同意,如果不同意司机可能会去掉订单。
司机进入停车场时再次致电,卢桂花站在出站口,身旁是一块发光的广告牌,车子靠近时按了喇叭,看了一眼卢桂花手上空无一物,只有一个背包,司机这才轻松一点。
卢桂花核对了车牌,招了手,入后座,插好安全带。司机也戴着口罩,核对了手机尾号便一言不发,安心开车。
“我已上车,司机表示只能送到殡仪馆大门口,如果可以,你得出来接我一下。”卢桂花发了消息。突然母亲打来电话,她有些惊慌,恳求司机将手机音量关闭:“师傅麻烦把导航声音关一下谢谢。”然后低声接了电话:“妈,什么事。”
卢佳音回到屋里,发现女儿没在便询问:“我回屋里没见你问问你跑哪去了?”
卢桂花道:“我下午到学校练琴,晚了就不回去了。”
卢佳音道:“确定不回来我就反锁门了。”
卢桂花道:“确定,不回。”
总算是搪塞过去了,卢桂花心里砰砰跳,以往不是没有撒过谎,这一次跑出来这么远,她第一次独自离开锦阳,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一个她不熟悉的城市。高架桥,远方的万家灯火,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宽敞的道路尽头结束,车子驶入小道,没有明亮的路灯光,只有前车的红色尾灯,卢桂花突然有些恐惧,拿起手机假装打电话,嘴里说了一句:“你在大门口等我就行,我很快就到了。”
远远的,她看见一个身影,昏暗灯光下,那个短发的男孩,站在路边,被车灯照亮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