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祈福
觉情师太,俗名叶赫那拉意欢,已经在甘露寺修行半年多了。
她一开始以为入寺修行不过是青灯古佛,暮鼓晨钟,虽孤寂倒也清静,不想寺中生活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第一样难事,便是劳作。意欢身边已无宫女伺候,一应事务都要亲力亲为,既是带发修行,也不能免了寺中活计,每日除了要浆洗自己的衣物,还要与其他比丘尼轮流砍柴担水,烧火做饭,打扫佛堂,清理佛像。虽然莫言住持处事公允,又体谅她身子虚弱,并没有分给她许多粗重活计,但她从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深宫妃嫔,除了女红还通些,其余竟是一概不会,都要从头学起。
第二样难事,则是与其他人合不来。空门中人也还是人,是人免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意欢既不通劳作,与她一同轮班的人便更添辛苦,天长日久,难免有了怨言。且入寺之初心如死灰,提不起力气对别人笑脸相迎,其他比丘尼只道她那时伤病在身,也就不说什么,但她性子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素来不屑与旁人多加来往,过了一段时日还是冷冷淡淡的。
于是渐渐便有人背后说她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已经沦为废妃还端着从前的架子给谁看,众人也对她孤立排挤起来。还是莫言住持发现不对,对众人好好地说了些慈悲为怀,渡人渡己的道理,又让她代替其他人缝补衣物、抄写经文,这才减了众人不满,这才让她的日子好过些,但其他比丘尼还是不愿搭理她。
至于第三样难事,不过是因与皇帝情断而心痛不能自抑,对现下的意欢而言,这事相比前面两件事已经不算很难了。尤其是每日劳作、抄经、诵经耗费大量的精力,晚上沾着枕头就睡死过去,一夜无梦,自然梦不到皇帝;不过是有时伤心事泛起,令她在做不需要动脑的劳作时恍惚走神罢了。
她走神次数多了,莫言师太私下里便责备:“五祖弘忍说,未证道时,砍柴时惦念着挑水,挑水时惦念着做饭,做饭时又想着砍柴;证道之后,砍柴即砍柴,担水即担水,做饭即做饭,这就是得道。而觉情你,只怕是砍柴时惦念臭男人,挑水时惦念臭男人,做饭时还惦念臭男人。如此看来,你说是带发修行,实则修行之路根本还没有开始,又如何得道?”
意欢很是尴尬,也暗暗为莫言的言辞直接而心惊:这莫言住持明知自己曾是宫中妃嫔,是皇上的女人,还是一口一个“臭男人”,半点不觉得骂到当今天子身上有什么不对。
她沉默半晌才道:“贫尼惭愧。”
莫言冷哼一声,给她请了一尊半尺来高的石雕观音像和善财童子、龙女、伽蓝、韦陀等诸护法,让她供奉在房中,每日除了早晚课,还要在房中对着这些佛像诵经静心。
甘露寺为皇家寺院,不迎其他香客,平日里安静清幽。在寂静中日复一日地浣衣、缝补、扫地、抄经、诵经,从前的伤心事,也慢慢成为心上一处因溃烂到底而感受不到疼痛的伤口,她渐渐平静麻木。
这大半年里,常来甘露寺的,只有一名长公主的婢女。
几家皇家寺院都会定期捐赠善款给柔淑长公主的善堂,既是一份福田,也是加强与皇室宗亲的联系。善堂的人也会以绣的佛像、抄的经文回赠。
便有一名在善堂做事的婢女常常过来取善款和送东西,在意欢看来,这婢女虽然荆钗布裙,只有颈上一个古朴纤细的银莲花纹项圈还算耀眼些,又身量纤纤,举止畏怯不胜,却是别有一番出尘气度,相貌更与她从前的知己好友如懿有七分相似,但鼻子与嘴更加小巧玲珑,一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更为她添了几分灵动。莫言住持提过这婢女叫樱儿,善堂送来供奉的佛经都是樱儿抄写,意欢翻开经文,看到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
她心下对这婢女添了分好奇,但并未与她攀谈。
到了初冬时节,意欢感到身上有些违和,即使月事没来时也常感小腹疼痛,点着炭盆也双手冰凉。
意欢一开始只当自己身子孱弱,难以适应时气变化,莫言住持也减了她的劳作,尤其是那些洗衣裳、擦地之类碰凉水的活计。
但即便如此,意欢的症状还是没有缓解,反而是疼痛越来越频繁严重。
莫言便说要去请大夫来看看,意欢有些过意不去,道:“如此太劳烦住持了,何况甘露寺皆是比丘尼,外男如何能擅入?”
莫言冷冷道:“有病不看,难道要等病死才算完?”说着便出去吩咐了监寺几句。
让意欢意外的是,来的竟是樱儿。
樱儿给她切了脉,诊出她小产后出过大红,虽有服药调理,终究是亏虚过甚,又兼心情郁郁,以致于忧思伤脾,气血运化不畅,体内血块淤积,到了天寒时才会如此,又看了她现下吃的药,才为她写了药方和食补配方。
她叮嘱道:“如今还不算多么严重,吃些疏散和补血的药便无事了,否则天长日久成了干血之症,就难熬了。”后一句声音略低了些。
意欢谢过,莫言拿银子要付诊金,樱儿却坚决不受,又说她明日再来一趟,把药拿来。
意欢想起自己今早见院中的红梅开得好,折了几枝,除了供奉在房中佛龛前,又留了两枝自赏,找不到花瓶,便暂时插在一个空出来的药瓶里。
她顺手撷了一枝给樱儿,心里想的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诗情。
樱儿的面色苍白了一瞬,才浅笑着收下。
她送樱儿离开,冬日里,为了防止吉祥缸里的水结冰,缸下的火总是烧得足足的。
樱儿出去时,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吉祥缸。
也许是害怕火燎了衣角吧,意欢想。
临近春节,宫中传来消息,开春后皇上会携后妃往甘露寺祈福,要甘露寺众人早做准备。
春节期间,璎珞也来了一趟,说皇后娘娘念着甘露寺众人冬日辛苦,布施了一车薪炭、一车米面给甘露寺。
她自己挎着包袱,与莫言交待了一下,到了意欢住处。
彼时意欢正跪在蒲团上,对着房中的佛龛诵经。
香炉飘出烟,烟幕后的观音低眉浅笑,立于莲花台上。
她诵经毕,听到莫言的呼唤,她转过身来,见着璎珞,合十道:“ 贱妾觉情,见过璎珞施主。”
璎珞挎着两个大包袱,空不出手来回礼。
她打开包袱,取出些日用之物,都是用着不大显眼的,还有些枣泥山药糕之类的小食,和按樱儿的药方配好的药。
璎珞交待了几句东西要拿出来和其他人分不要自己吃独食,意欢点点头,犹豫了半晌,还是问道:“皇后娘娘和娴答应,近来好吗?”
璎珞道:“皇后娘娘在筹备和敬公主的婚礼,娴答应新收了一名太监、一名宫女,都算是前途光明吧。您不问皇上他老人家一句?”
意欢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有时还会想起,当日闯入养心殿时,皇上仍如当年我在岫云寺外初遇一般,风姿迢迢,玉树琳琅,那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好的模样了。只是……也许纳兰性德的那句诗是对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璎珞本来是想告诉她皇帝坠马的消息让她高兴高兴,闻言又是一阵鸡皮疙瘩,不禁后悔不该对着非人之物挑这话头。
莫言硬邦邦地说道:“何必多加打探,该知道时,自然就知道了。好了,觉情已入空门,不该对尘缘留恋过多,璎珞姑娘还是请离开吧。”
两人到了外边,莫言才问:“怎么回事,皇上为何要来甘露寺祈福?”
璎珞一副说来话长长话短说的样子道:“今年木兰秋狝时,皇上……出了一点小意外,人嘛,一怕死就信神,这不就想着临时抱佛脚来了。”
莫言问道:“那到时候是否要觉情回避?”
璎珞道:“回避也没有用,元一说过,非人之物和气运之子之间的联系很难斩断,且非人之物天然容易被气运之子吸引捕捉,像意欢这种级别的,基本无法避免被气运之子纠缠上,只能顺其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您到时候小心一些,气运之子身边又多了一个非人之物,叫容佩,她的本体是夜叉,会攻击人。”
莫言报之以冷笑:“夜叉本为护法神,在佛门之中也敢倒反天罡吗?”
璎珞笑笑:“我们当然不会让她翻出天去。”
皇帝要到甘露寺祈福,不仅仅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也是因为阿箬的建议。
白日里唱完了《大登殿》,当晚,皇帝就翻了阿箬的牌子。
在外头的喧嚷和鞭炮声中,阿箬跪坐在床头,在规则“皇后可以信任”后补充一句“皇后是一个性子温和,言辞婉转的人。当皇后言辞直接时,不要多话。皇后和她的宫女力量很强,不要惹怒皇后。”
她写完一句,忍不住道:“皇上,不至于这般吧,要是皇后娘娘都不可信,您还能信谁呢?”
皇帝抱着腿缩在床脚,道:“当然至于!慎妃啊,朕当然相信皇后是好人,可是……可是皇后有时候待朕,和待你们不一样!”
阿箬道:“您是天子,臣妾等是妃嫔,皇后娘娘待天子和妃嫔能一样吗!”
皇帝很想解释,但皇后带给他的那种微妙的恐怖感又解释不了,只得闭口不言。
阿箬有心为皇后说几句话,于是道:“您就放宽心吧,皇后娘娘和璎珞、明玉若真是孔武有力,高大威猛,这么多年还与您相安无事,这不就正好说明皇后娘娘和某人完全不同,是真心尊重皇上您吗?依臣妾看来,还是要把对付娴答应放在首位,尤其是她身边现在多个凶狠的容佩,和莫名其妙的小凌子,一个自己巴巴地贴过去,一个遭受奇耻大辱还是棉花似的,望之不似人,搞不好和海兰、意欢一般,您不可不防啊。”
这安慰之词对皇帝而言反而是会心一击,他躺下,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对付这个容佩?”
阿箬收了笔墨,也躺下来,忽然悠悠道:“其实臣妾倒是有个想头,不过,唉,和敬公主就要成婚了。臣妾不免想到和婉公主也快到适婚的年纪,心中愁苦,这想法也容易被愁绪打断啊。”
皇帝知道,阿箬这是谈条件来了。
他问道:“慎妃想如何?”
阿箬道:“臣妾不忍公主远离京城,又不敢妄想和婉公主与和敬公主一般,让科尔沁这样大部落的王公之子成婚后留在京中,那小部落的,总可以想一想吧。”
皇帝想了想,他膝下公主不少,何况如今永琏也娶了蒙古贵女,满蒙联姻也算巩固,和婉公主,的确不必远嫁蒙古。
他于是道:“巴林王的庶长子年龄合适,品貌也算不错,朕即刻下旨让他来京中当皇子伴读,日后指给和婉公主,让他们婚后在京中生活。如此,慎妃满意了吧。”
阿箬很满意,于是献策道:“臣妾听说,这容佩把海兰挤下去,还把所有粗活都给她了,把海兰折腾得够呛,娴答应呢,一味护着凌云彻,理都不理。可见他们这些妖人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臣妾想着,这意欢不是在甘露寺吗?您就说要去甘露寺祈福,把娴答应带去甘露寺,要是他们一碰上就内斗,岂不美哉?”
皇帝犹豫道:“可是,意欢是皇后的亲戚,皇后可不知道她有问题,这要是闹大了……”
阿箬道:“您总得带着皇后娘娘去吧?到时候娴答应真的闹事,那也是她欺负皇后娘娘的亲戚,皇后娘娘生气也是生她的气。您不就是因为在围场出了事才去祈福吗,千错万错,都赖不到您头上。”
皇帝暗想,如懿从前对重伤的海兰漠不关心,也的确给意欢送过堕胎之物,自己也想过让他们几个内斗,只是时机还不成熟,如今倒是可以借阿箬这一手先试探一番。
他翻了个身,喜道:“有理,有理!”
结果翻身时牵扯到腰部伤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慎妃,慎妃……过来帮朕按一按。”
阿箬很是舍不得温暖的被窝,无奈君命难违,只得爬起来,没好气地伸手戳一戳皇帝的腰:“是这儿?”
皇帝嘶的一声,阿箬当即大力按了下去,一边高声道:“皇上!您可得忍着点疼啊!臣妾不用力些,这僵硬的地方便按不通!”
阿箬从前可是做惯了活的,手劲虽没有璎珞那么大,掐人也很疼。
皇帝疼得脸都白了,又碍于面子,不能叫出声来,只得死死憋着,又把脸憋得由白转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