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泥塑木雕
骷髅崩解,重新散为布满室内的圆球。随后,那些银灰色的圆球尽数褪至无色,其内蕴含的灵气威能亦尽数消耗一空。
大大小小的水珠坠落于地。
房内如下了一场急雨。
莫陆手一扬,将满地流泻的水液尽数扫入室外。
他向后一躺,瘫在聚拢成床的祥云上。
虽然消耗甚大,但莫陆终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遮掩卖书一事。
莫陆并不能肯定这种遮掩能起多少效果,万法之锢能否抵挡住五炽如来的窥探,但他自觉做了事,多少感到安心了一点。
“剩下的,就交给解狐恩口中自信无比的天机城。”
躺在云床之上,莫陆悠然转过一个念头:
“五炽如来也不是好相与的,那他又该如何应对窃法的天机城呢?”
……
那是一片银灰色的天地,一切混入银灰色的迷雾之中,以至于空旷得莫陆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也许这片天地中有楼宇,有人影野兽,但他们待在银灰色的迷雾之中,掩藏得太好,莫陆什么也没有看到。
“什么也看不到,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莫陆一闪念。
然而,这种空旷并未持续多久。
一团杂乱的色彩被银灰色的天地吐出,它仍然覆盖着一层银灰,但已与这天地虚空不同,显露出别样的形迹。或者说,是莫陆的眼睛从银灰色的天地中捕捉到了它,辨认出了它。
或者反过来,它的眼睛从银灰色的天地中捕捉到了莫陆,辨认出了莫陆。
总而言之,莫陆与一座屋檐极高的大殿对视。
之所以称为大殿,是因为莫陆见到了两根盘旋似龙似蛇之物的柱子,一左一右立在殿门之前。柱子顶端,即是一层单薄的瓦片,充作屋檐。
除却这两根柱子与瓦片屋檐,莫陆看不清这大殿其他外部细节。
大殿宽几许?有无窗棱?有无住客?如此种种,尽数糊成一团银灰色,与天地混同。
大殿殿门极阔,两扇大门倾倒斜入殿内,下部的门槛直插入地中不知几许,上部的门楹直贴着单薄的瓦片屋檐,似乎终有一日,会将这屋檐顶破。
这巨大的门洞正对着莫陆,是故莫陆能看清门中的一切。
门中仍糊着一层银灰色,但却比门外的天地要清晰得多。
门内非是莫陆熟视的供桌与神台,而是另一番景象,似以黄土垒成梯田之型,逐层递进。
但每一层都无比宽大,其上放着一座座雕像。
莫陆皱眉细看,方知这些雕像俱是佛像。
并非是他眼拙,而是这些雕像太奇怪了。
这些佛像很明显沿着中线分成两堆,泾渭分明,好像一个纵切的蛋糕,各据一半。
这一堆佛像太细碎了。身上遍布细密的裂纹,将碎未碎的佛像居然能算是其中难得的完好品。
更多的,是缺一只胳膊,少半边身躯,塑壳剥落,露出其下的黄土,乃至洁白的莲台倾颓,破碎的佛像沉入外翻的黄土碎片之中。
将这般破损的佛像,摆在神坛之上,本就是对神佛不敬之举。偏偏又有一个蹩脚的匠人肆意妄为。
他不去重新修复塑造佛像,反而就地取材,将那些从佛像上剥落下的塑壳与碎片混在一起,捏合成一小尊新的,同样遍身裂痕的佛像,摆在原主身侧。
又或者,展现出拙劣的浮雕技艺,以破碎的佛像做画布,在其全身刻满一座座微小的,行将随碎片一同坠落的佛像。
“简直是从垃圾中创造垃圾。”
莫陆显然不能欣赏那个蹩脚匠人的行径。
另一堆则更是奇怪。
遍覆佛像的油彩与金身塑壳尽数被剥去,显露出或黑或黄的泥土身。
而这泥土身上却覆盖缠裹着一层一层,一团一团,甚至一片一片的布料,像是穿上一层新衣。
这些布料大小形状,乃至材质都不尽同,其上的痕迹也不尽同。有的漂白泛黄,明显能感受到岁月的斑驳侵蚀;也有的浸透着乌黑的脏渍;有的缝着难解的文字与怪诞的兽;也有的只是粗粗地连几条彩线。
这也导致了每一座佛像都裹着不同的新衣裳。有的佛像全身都裹在百十种颜色的布料下,而有的就比较寒酸了,只得几块形似飘带的布料绕过脖颈,或者缠缝成一个头套,覆了佛面。
莫陆更加迷惑。
“好好地泥塑金身不要,为何缠些怪布?”
他继续打量着这座怪庙,破碎与否,或者身裹的新衣繁复与否,与他们在梯田神坛中的位置并无关系,也无可循规律。
他又细看了一会,终于在目力所及的边角,看到些正常的佛像。
这些佛像堆积在梯田神坛之下,被拢在殿门两边的角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直蔓延至无光的阴影之中。
它们有好端端的泥塑金身,也未有遍布全身的裂缝,只是有一点。
这些佛像的面部尽数被雕毁甚至砸去了。
其身形,乃至雕刻塑造细节,都要逊过梯田神坛上的佛像不少。
收回目光,重新打量整座庙的形制,莫陆忽感有些压抑。
在一层银灰色的涂抹下,那两根柱子好似招魂的白幡。门内的梯田神坛仿若祭坛,其上摆放的一座座佛像就是祭品,供亡者飨食。
亡者谓谁?莫陆一时没有头绪,将这个念头抛却,同时愈发厌恶这座大庙。
“哪来的野庙,一股死气。”
莫陆暗暗评价一句。
“嘭。”
有细微的声响从大庙中传出。
一尊泥塑佛像从高高的梯台上抬起莲台,横渡虚空,落在大庙之前。
这尊佛像升坐于莲台之中,烧焦的黑布层层叠叠,裹住脖颈下的泥胎与莲台,黑布颜色深浅不一,似乎有重叠的暗影被缝在其中,但莫陆看不清。
至于这尊佛像的面部,横贯着几道凌厉的刀劈斧凿的痕迹,将它的五官尽数划去,竟与那些被摆在边角的佛像一致。
莫陆却无心思再去想它们之间的关联,因为这佛像竟然冲他而来。
如有人推动,这座佛像的莲台在银灰色的大地中拖行,载着整座佛,缓缓接近莫陆。
随后,在莫陆紧张之中,黑布佛像越过莫陆,继续向前拖行。
莫陆转头,随着这黑布佛像的拖行,另一栋房屋亦被这银灰色的天地吐出,显露在莫陆眼前。
相比那拥有盘龙的柱子,梯田神坛的大庙,这间房屋倒是要低矮不少。
只是一座木屋。
白色的木板与白色的铆钉共同搭建好了木屋的框架与外壳,亦留下了一扇紧闭的门扉与小窗。
透过透明的小窗,莫陆瞧见了其内的一角。
全是木偶。
不同于大庙中佛像的奇形怪状,这些木偶俱是一样的形制,也许细微之处有区别,但莫陆难以分辨。
也不同于大庙中佛像摆放的整齐,这木屋中的木偶则不然,无比混乱地堆积在一起。
因为木偶太多了。
这些几乎完全一样的木偶如一滴滴水,汇成小湖泊,将水位抬至与木窗等高。
也如一块块山岩,在白色湖泊中垒起小山,有的高抵天花板,形成一根根白色的岩柱。
“太多了,为什么不用个新屋盛放?”
这是莫陆的第一感受。
黑布佛像仍在拖行,迎上那栋木屋。
“吱呀。”
木门敞开,白木偶很快堆成斜坡。
一个白木偶从纠缠的木手木脚中爬出,迎上黑布佛像。
两者撞击在一处,开始角力。
莫陆看到了白木偶的手脚变得焦黑,而黑布佛像裹身的黑布却逐渐被漂白。
白木偶一手抵住黑布佛像,另一只手推开自己充作胸膛的木箱,抓出几支毛笔。笔尖染有各色。
几根木棍钉成的手掌粗暴地捆着毛笔,在黑布佛像上乱涂。
黑布很快被染成五颜六色,纷纷扬扬从黑布佛像上落下,很快在银灰色大地上消失。
有些薄弱的地方甚至能看见泥胎本相。
可在纠缠间,白木偶的那只抵着佛像的手却被黑布缠裹,难以拔出。焦黑色蔓延至他的臂膀。
“噼啪。”
白木偶胳臂处的小半木屑化成黑灰,飘入黑布佛像之中。
一只笔尖金黄的毛笔被白木偶从胸口木箱中抓出,淋漓的笔墨从焦黑的臂膀间划过,毛笔失色。
黑布佛像倒飞出去。
黑灰从他裹身的黑布中扬出,重新没入白木偶臂膀,而一些先前消失的黑布又从银灰色天地间浮现,飞向黑布佛像。
白木偶取出一只笔尖染黑的毛笔,缠住所有的黑布。
黑布佛像退回莫陆身后,重新向木屋,向白木偶拖行。
两者再次撞到一处。
黑布佛像这次却颇为迟钝,在白木偶的旋转游走之中失了方寸,一块又一块,一条又一条黑布被白木偶扯走。
白木偶将黑布缠在身上,裹住笔杆,动作也愈发急切,黑布佛像如一个线圈般被它扯动。
可在某一刻后,白木偶一步步地后退,将身上和笔杆上的大部分黑布揭开抛弃。
但它揭开的黑布下,尽是焦黑的痕迹。
白木偶的两根手指被烧成焦黑,断裂沉入银灰色大地之中。
大量木屑化成黑风,洒在黑布佛像身上。它如经历一次另类的洗礼。
被白木偶抛下的黑布并未消失,一头缠裹着黑布佛像,一头绕上它的脚踝手肘。
白木偶一步一步地退,亦是一步一步地拖着黑布佛像前行。
最终,遍身焦黑,缩小了几圈的白木偶退至木屋前,木脚触及众多木偶冲刷而成的斜坡。
八个完好的白木偶从斜坡中站起身来,扯住黑布。
而在它们脚下,斜坡蠕动,一颗颗木脑袋仰起,朝向黑布佛像。而在木屋之中,亦有不知道多少颗木脑袋转动,将目光投射而来。
在木偶湖泊前,黑布佛像转动,背过身去,朝向它走出的大庙。
莫陆瞧见,大庙之中,那一半破碎的佛像并无动作,而另一半布料裹身的佛像则与黑布佛像一般,一齐背过身去。
难言的沉默。
莫陆突兀能看见大庙的影子,或者说是大庙一侧的出现一片漆黑的湖泊。
湖水沸腾,七彩的线条在湖中形成漩涡,每一根线都勾连着一尊在湖水中沉浮的佛像。
有一根线从湖水中伸出来,扯住黑布佛像的莲台。
黑布佛像转过身来,抽去缠绕白木偶脚踝手肘的黑布,又有大量木屑从它身上飘出,飞入白木偶焦黑的身躯中。
随后,它向着大庙拖行。
白木偶长回原来大小,只是两根手指未能复原。
八个木偶倒伏下去,斜坡中,木屋中尽数收回目光,重新沉寂下去。
白木偶收回所有其他色彩的毛笔,只留一根笔尖染着黑色的毛笔,用它几根木棍手指,一圈圈地将所得的战利品黑布缠裹上去。
突兀地,两条黑布从毛笔上飘落,一条嵌入白木偶体内,扯出一块木片,飞向黑布佛像。
这一条黑布很快就在两者之间崩得笔直,白木偶手中的毛笔几乎要脱手而出!
另一条黑布竟然飞向莫陆。
在莫陆惊骇间,这黑布却撞上了一面银灰色的屏障,只能无功而返。
莫陆这才发觉,哪有什么银灰色的天地,分明是他本人站在一颗银灰色的圆球中,透过圆球的屏障观看这一切而已!
明悟这一点,莫陆看到那白木偶与黑布佛像都在急速扩大,急速畸变,庞然到他无法观其全貌,细节繁多到能撑爆他的头颅。
他在缩小?不,这只是他堪破了真实后,重新回到了属于他的视角!
至于那一座大庙与木屋,莫陆已然无法看到,只能注意到有两层浅浅的轮廓,分别包容着他无法再用语言形容的庞然大物。
他无比庆幸自己看不到了!
先前那种残存的超越视角疾速衰退,最后留给他一副画面。
一只被扯断的毛笔!
……
莫陆恍然惊醒,仓皇奔出府邸,茫然四顾。
一切恍如旧日,却见高高的远方,那直抵苍穹的银白高墙崩碎了一个角,露出了原先被挡在高墙之外的一团浓重的黑云。
他在悚然间更深一层地明悟了自己在梦中看到了什么。
怨蛆在他周身涌动,大肆啃啮血肉,剧痛配合纷杂的思绪,彻底将梦境中所见的一切都沉入记忆深处,短时间内半点重新想起来的可能都没有。
只留下混合着战栗,恐慌,还有惶惑的兴奋感,远远胜过先前任何一次,只有得闻接引诅咒全貌之时能与之比较。
莫陆心神发散之际,不断地去思考其他东西,死死地瞪着那面高墙,却不再回忆梦境,而是想起了峭岐翁的许诺与那块投入酒河的灰胶。
“只是一个小口子而已,只是一点黑色,恰如白墙上的霉斑……霉斑……”
莫陆没来由的想起,若是梅雨季节,受了湿气,这样的霉斑总是长得很快,不加打理,轻易能覆满大片墙壁。
而现在,莫陆张开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舒心神,感应到微微湿气凝聚。
又是一个梅雨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