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菊情
慧妃回了宜芸馆便备了一些精致小菜,虽不比宫内食物精致,花样百出,倒也干净爽口,母女二人用完了一桌子菜后,便趁着烛火通亮说起话来。
慧妃一向喜爱诗词,雅好笔墨,见端惠公主习得字娟丽小巧,大有进益,心下欢喜欣慰,就亲自看着她习字诵读,端惠公主今年不过十岁,长得模样娇美,玲珑可爱,她写完了一篇字,道:“这两日皇上不常去书房教导女儿了,女儿都有十几天看不到皇阿玛了。”
慧妃笑着抚了抚她的额头,道:“皇阿玛勤勉朝政之事,自是无暇顾及你,难道皇阿玛不过来你就不仔细读书了么?”
端惠公主摇了摇头,道:“儿臣不是这样想的,只是从前皇阿玛总会来看儿臣,也总会来看额娘,如今皇阿玛喜欢端庄妹妹和皇额娘。”
慧妃自是无言以对,她满面愁容瞥了一眼蕊桂,蕊桂柔声哄道:“公主乖,皇上常常探望额娘,只是公主睡觉了没瞧见皇上。”
端惠公主眸子一闪,道:“额娘,蕊姑姑说得是么?”
慧妃泛着慈爱之色,微笑道:“蕊姑姑何时哄骗过你?赶紧写吧,若是写晚了,明日晨起便没精神向皇阿玛叩安了。”
端惠公主写满了一张纸《诗经》,笑嘻嘻道:“额娘,女儿已经把《国风》写完了,请额娘过目。”
慧妃拿过来一翻吟读了两遍,笑道:“端惠的字写得越发精进,比额娘写得好多了。”
慧妃不觉轻声一读,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端惠公主笑道:“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儿臣不懂,但请额娘赐教。”
慧妃摸了摸端惠公主的头,眼中含了薄薄的笑意,道:“好了你还小,日后额娘在告诉你,赶紧写吧,写完蕊姑姑带下去安置。”
端惠公主忙低头写字,那簪花小楷写得十分清秀。二人转身走到一面春风江山屏风之后,蕊桂婉转凝神,低声道:“主儿,今儿上午皇后主儿像是有意拉拢您。”
慧妃若有所思,只摩擦着一盏郎红色青叶白釉茶碗,道:“不过见我无儿无子罢了,威胁不到她们母子的中宫之位、太子之位,倘若我膝下儿女成双,皇后还会真心拉拢么?”
蕊桂轻摇着一柄雪白色月纱团扇,笑道:“皇后主儿有嫡子有嫡女,这一胎无论是男是女,势必皇上倍加疼爱。”
慧妃笑意清清,幽幽叹气,像是廊下的一片清俊月色十分衰微,道:“是啊!皇后主儿要什么有什么,不像我家世败落,无子傍身,若是佟佳一族济事,能在前朝建功立业,倒也会家道中兴了。”
蕊桂笑着摇头,道:“主儿您的堂弟不是快科举考试了么?若一朝中举光耀门第,佟佳一族也有兴旺之时。”
慧妃只清浅一笑,垂眸饮茶,望着中秋圆月,不再言语。
待九月中之时,暑热虽是比从前更盛,而期盼已久的雨露甘霖终于在乾坤的祝祷下姗姗来临。一场暴雨浇散了难言的苦热干旱,才过了一日又有喜讯从乐寿堂传来,荣嫔诞育了一位女儿,序齿排为五公主。
此时皇后、煦贵人、恭常在正在勤政殿的暖阁小坐,慧妃坐在凳子上抄录诗词,乾坤难得心情愉悦,兴致盎然,又有从江南传来的好消息,昼郡王、永惠、那桂成抓获匪首柴让,并且行献俘礼,押解京城,等候降罪处置。
乾坤御驾亲临午门受俘行斩,亲自降谕圣旨宣柴让罪恶,并将其处以死刑削首示众。乾坤抿过李长安奉上的一盏茶水,喜滋滋笑道:“这茶里添了什么?怎么尝了尝这么甘甜。”
李长安堆着笑脸,道:“奴才可不敢乱添,皇上素日爱喝龙井,皇上心里甜,茶水入口都成了甜的。”
慧妃撂下手中的毛笔,扶了扶鬓边的玫瑰花钗,笑道:“皇上平定贼寇,亲临午门斩杀匪首,功胜千秋,福泽万代,前一阵天气暑热,皇上戒斋诵经祈福,上天怜悯皇上一片真心,才普降细雨甘霖,缓解旱情。”
顺喜弓着身子,笑道:“是啊!皇上天纵英明,神武盖世,连上天都福泽庇佑呢。”
煦贵人依偎在乾坤身侧,温柔含笑,道:“皇上进一口奴才新择的果子?”
乾坤不曾理睬煦贵人,他粲然一笑侧身捏了捏慧妃小巧的鼻子,道:“慧妃口舌这般好,柴让一事早在皇考年间便犯上作乱,朕御极之初,只顾着周旋谦皇子、废太子了,竟也忘了他们忤逆作乱,如今一来,江南一带已是安享太平盛世。”
皇后抚着肚子,忙屈膝福了一福,道:“皇上天恩,奴才恭喜皇上。”
乾坤轻扶了一把皇后,笑道:“你怀着龙裔,不必在朕面前繁文缛节,屈膝下跪。”
皇后含笑雍容,她脸色晶莹丰润,道:“皇上乏累,难得有松缓之时,奴才自当伺候在侧。”
乾坤轻轻挽过皇后柔软的肩膀,笑道:“昨儿荣嫔诞下五公主,今儿又有捷报传来,真是喜事连连,朕准备晋荣嫔为荣妃,以彰隆恩。”
慧妃、煦贵人、恭常在忙福了一礼,皇后心中突兀,极力掩饰着脸上虚浮的神色,忙绽雍容一笑,道:“是该恭喜荣妃了,奴才这就传旨下去,赏赐荣妃。”
乾坤喜不自禁,眉开眼笑,道:“朕只盼望皇后这一胎是位皇子,朕便心满意足了。”
皇后忙妩媚带笑,道:“谢皇上恩,有皇上福泽庇佑,奴才定为皇上诞育嫡子,不负隆恩。”
乾坤唇齿温和,笑意盈盈,他握住皇后一双白玉手腕,柔和凝笑,相顾无言。
九月的昆明湖,沿岸旖旎,湖光潋滟,偶尔有野鸭、鹭鸶、天鹅从湖上掠过,带起一阵柔和涟漪,繁花簇锦之中却见桂花树下站着宁嫔,她伸手将花瓣抛入昆明湖绵绵的水波中。
宁嫔穿一身琵琶襟翠枝绿叶衣裙,云鬓花颜,清媚肤色,眼角低垂,眉上略有愁苦之态。但见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一侧的崔万海垂头道:“您想想办法求求皇后主儿,您这样忧虑仔细身子要紧。”
蓉桂双手采摘着桂花花瓣,她瞥了一眼宁嫔,屈膝道:“是啊主儿,这算了算您有两个月没见五皇子了。”
宁嫔揉搓着桂花花瓣,她神色十分淡漠,道:“我有什么办法?上次我不过想送一壶枇杷膏,便让王嬷嬷数落了一顿,眼下我想见一面都难了。”
崔万海轻哼一声,道:“王嬷嬷是可恶,皇后主儿不曾动怒,她倒指责主儿的不是,真是跋扈。”
宁嫔抚着胸前的一块珊瑚坠子,道:“皇上一连数月不曾传召过我,皇后那边更是不让我近身,我日夜忧心,只求再见一眼瑞悆便安心了。”
蓉桂以手遮面,映着桂花树叶的稀疏,低声道:“眼下皇后主儿怀娠,许是无暇伺候五皇子,主儿这时候求一求皇上开恩?”
宁嫔面上微微一抽,便眉心颦颦,摇头道:“皇上未必答允,上次求了皇上还被斥责心怀不轨,惹事生非。”
崔万海含着阴狠笑意,恭声道:“皇后身下素来谨慎,主儿要不从太子身上下手?皇后忧心太子,必定无暇顾及五皇子。”
宁嫔凝眉暗挑,嘴角便微微一笑,蕴了几分阴沉冷冷不言。
这一日秋高气爽,富察氏早早递了牌子进宫,彼时黄贞显、赵永年、张永清等人跪在殿外伺候,但听富察氏道:“主儿腹中的皇子无恙吧?”
王泽溥一脸欣喜,忙笑道:“回夫人,龙裔安好,一切无恙。”
富察氏这才进了茶,笑道:“无恙便好,你阿玛与我在家日夜悬心,惦记主儿一胎。”
皇后支着腰肢,便温婉一笑,道:“阿玛年事已高,还惦记着女儿身子,一会儿额娘走时将那些温补之品带给阿玛与几位叔叔。”
王泽溥眉色恬然,却紧紧攥住手心,道:“主儿身子虽说无恙,毕竟您一贯气色不佳,奴才预备中午用过了膳,为您熏艾。”
王嬷嬷福了一礼,扬声道:“那便有劳王御医了,兰桂,看赏王御医。”
送走了一众御医,富察氏抚着胸上的一串蓝绿色珠玉,笑意更是温和,道:“乌拉那拉一族上千口人都指望主儿呢,所以主儿这一胎必得顺顺当当的。”
翠雯替皇后平铺着褥子,唇上一笑,道:“主儿现下不理六宫事只安心静养,外面不管什么,都妨碍不了主儿安胎。”
皇后面色凝霜,眼神清冷,道:“正因如此,皇上才将中秋、重阳宫宴交给了慧妃主持,她这样春风得意是做给吾看么?”
王嬷嬷笑容极淡,便笑了笑,道:“慧妃无儿无女,没有承欢膝下的福,只有操心的命了,主儿不必介怀。”
富察氏抿了一口茶,徐徐道:“这样的事也值得主儿动气?主儿伺候好太子和安胎才是紧事,也幸亏你有福,否则额娘真怕玞贵人的事牵连到你身上。”
皇后冷凝着脸庞,低声道:“可惜了玞妹妹被那等混账东西连累,丢了性命。”
富察氏笑着拉了拉皇后的手,镇静道:“乌拉那拉一族再也没有出挑适龄的女儿了,所以这一次必指望你了。”
翠雯往皇后身后垫了一块枕头,皇后抚摸着隆起的肚子,笑道:“额娘放心是了,这些日子吾光顾着怀娠之喜,竟然忘了太子功课了,太子近来温书如何?”
翠雯笑容微绽,如一树娉婷海棠,道:“太子勤勉读书,奴才昨儿还着了师傅提问,太子一字不落都背下来了。”
皇后这才松一口气,她含着雍容笑纹,道:“好!太子那边必着人仔细看顾,不得有一丝纰漏!”
到了傍晚,寒星冰冷璀璨,月光清凉如水,一众人端然坐在勤政殿的小偏殿内叙话,只听嫤常在娇柔语气,道:“皇上大概有一个多月不曾召幸了,若不是中秋、重阳有一起用膳的恩典,奴才怕半年都见不到皇上一眼。”
恭常在只是沉静点头,道:“皇上宵衣旰食,潜心政事,咱们也不敢上御前叨扰清安。”
丽嫔眉睫盈动,笑容清冷,道:“恭妹妹、嫤妹妹是没本事见皇上一眼,可是旁人有能耐,又是主持中秋,又是重阳的,惹得皇上十分怜惜。”
煦贵人疑云暗生,便道:“不对呀,那前儿在东暖阁弹琴的是谁?那琴声一水水的不像是慧妃弹得。”
荣妃温静摇头,鬓上的珍珠流苏盈盈一荡,道:“还能是谁?左不过这些人了,难不成皇上又纳了新人?”
丽嫔抚了鬓上一串碧玺流苏,她嫣然一笑,道:“谁知道呢,皇后主儿怀娠,将这些事交给了慧妃主理,慧妃膝下连一个皇子都没有,谁能服众呢?”
恭常在眸光轻扬,道:“慧姐姐位份高,且是世家出身,怎服不了众?”
丽嫔微微沉吟,脸色清冷如霜,道:“位份高却无子有用么?你伺候皇上多年一直不曾生育,竟然有脸替慧妃辩白?”
宁嫔扬了手上的杏黄绢子,颦颦蹙眉,道:“好了,咱们是等皇上传召,不是闲话拌嘴。”
话音未落,却见芙蓉色绣花门帘盈盈一掀,顺喜含笑走了进来,道:“回主儿,皇上召了慧主儿伺候,请各位主儿跪安。”一众人这才纤纤起身,缓步曼行。
时值深秋,清漪园的鲜花百卉大都凋谢泛黄,片叶枯萎,不复夏日争妍斗艳,姹紫嫣红之景,而最绚烂耀目,花姿浓艳的莫过于十月金菊,金黄灿灿,鲜艳灼灼。
慧妃陪伴着乾坤在园中闲游,她随手折了一朵花瓣如丝的菊花,笑道:“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皇上可还记得这首诗?”
乾坤望着满园金黄欲滴的菊花,浅笑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你初入王府时最爱吟这首诗,而今数年更迭,菊花依旧开,人已不从前。”
慧妃深情凝眸,眼角似乎藏了点点泪光,含笑道:“皇上大抵也是如此了,数年之间,奴才人老色衰,不复当年情怀。”
乾坤伸手携过慧妃,笑意柔柔,道:“吾记得那一年的九月初五,你初入潜邸着了一件杏黄色衣衫,衣衫上绣满了蔷薇花样,温柔垂头,是那么年轻艳丽。”
园中杨柳萧条空旷,偶有凉风拂过,拂落枝头黄黄澄澄的菊花,那金黄娇贵的颜色,淡薄如烟,浅浅稀稀。
菊花零落,慧妃伸手接起三五瓣托于掌心之中,便有隐隐约约的淡雅香气盈上手心,道:“那时奴才不过是侧福晋,家中也无甚威望,一举一动不敢逾越规矩。”
乾坤转首望着娇艳的花瓣出神,不由往事感伤,道:“是啊,吾自幼龄起,皇阿玛便偏爱二皇子、废太子,若不是皇额娘做了中宫,我们母子的处境愈发艰难。”
慧妃抚着一串碧色水晶压襟,便转眸笑道:“都是从前之事了,近来天气冷四公主身子不太好,御医一波一波进了出、出了进的,煦妹妹跟着上火,嘴上都生了痈疮。”
乾坤不觉一怔,他停下脚步,凝神道:“什么时候的事?御医怎么说的是什么病?”
李长安忙低声道:“回皇上,不过这几日的事,您一直处置政务,奴才也不敢叨扰清安。”
慧妃略略欠身,笑道:“奴才奉旨拨了御医随夜伺候,又往皇子所添了炭盆采暖,煦妹妹请旨恳求让她回宫探视。”
乾坤容色渐渐清冷,略带着一丝惭愧之色,道:“皇后怀娠万事不能主理,吾若不肯她势必要来求吾,这事你尽量安排吧。”
慧妃面上微微沉静,便福身一笑,道:“嗻,那奴才这就通知煦贵人令她近日启程。”
乾坤轩眉一扬,含笑如常,道:“皇后这一胎是位嫡子该多好,吾见太子那聪明可人的模样,便爱不释手,日日都想陪他。”
慧妃的温和笑靥如一株灿烂的菊花颜色,十分艳绝,道:“太子勤勉聪颖,昨儿奴才行至文昌院,见太子与三皇子练习射箭呢。”
乾坤含笑抚手,道:“太子练习射箭,吾来教他啊!顺喜,下午将太子带到朕身前练习,吾要亲自教授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