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沉疴
六皇子薨逝不过五天,皇后的阿玛一等承恩公鄂扬尔便双目含泪,呕血而死,皇后惊闻噩耗,几日之间骨血亲人相继离世,使她心力交瘁,不堪一击,已是缠绵病榻之上,奄奄一息。
兰桂端过一盆热水,她凄惶皱着眉头,道:“皇后主儿您好歹洗把脸,精神精神。”
皇后病重不堪,她眸子底下尽是无限的绝望和悲怆,只黯然苦笑气喘吁吁,道:“不必了,瑞沛、瑞慜、瑞憙薨了,我梳洗得再精神也是无用。”
王嬷嬷眼底一片湿润,她一急切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主儿这样哭,哭伤了身子也哭坏了您的命。”
皇后嘴角牵强一笑,顺手摸了摸脸上干燥枯黄的肌肤,道:“身子都不好了,命有何用呢?瑞沛四岁夭折,瑞慜八岁夭折,瑞憙才五个月也夭折,为什么我的孩子都死了?”
陆忠海听得这一句话,跪地磕了三个头,道:“皇后主儿您请节哀,您始终这样,太子、六皇子在地下也会魂魄不安。”
皇后微微侧过了身,淡淡的苦笑在她虚弱无力的嘴角下显得十分凄凉,缓声道:“我贵为中宫却无能无用,保护不了太子、六皇子,还累了阿玛跟着去了。”
一众人无言以对,唯有低头垂泪,皇后倚在枕上十分瘦弱,见她唇色苍白,紧闭双眼,脸上带着太多的凄绝和幽惶,默默流泪。
转眼过了八月初四,荣妃诞下七皇子,取名瑞忢,为聪悟觉醒之意,才到了二伏,乾坤的御銮便马不停蹄地挪去了圆明园,那圆明园的山水秀丽,亭台婉转,浓阴杨柳,碧波菡萏更能纾解丧子之痛。
皇后添了咳疾之症,夜来每每不能安然入睡,辗转难眠,一半身子又时常麻木,手脚冰凉,且她一向气血虚萎,极是不好。宁嫔心中悲苦,气恼忧烦,更见皇后大势已去,便大着胆子向乾坤求情接回五皇子,乾坤、仁后不免动容,着了顺喜将五皇子抱至偏殿,在床榻之侧再添一床,方便宁嫔医治伺候。
端庄公主也添了怜悯之心,她哀叹一怜,道:“皇阿玛!儿臣见皇额娘的病,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夜来辗转难眠,晨起又咳了血,好在皇阿玛允了宁娘娘挪了五弟,如此皇额娘也能静心养疾,不再累心。”
乾坤怀抱着七皇子,摸着七皇子绯红滚圆的小脸,抓了一串假葡萄给他玩,笑道:“七皇子像是长大了些,精气神儿也比落地时好些,抓了一串葡萄丝毫不怯手。”
端庄公主不免蹙眉,她引袖哀求声声一唤,道:“皇阿玛!”
李长安立即警觉,忙笑道:“回皇上,奴才瞧七皇子许是饿了,奴才这就传奶娘过来喂口奶吃。”
李长安才说完,碧绮便上前抱了七皇子下去,乾坤撤了撤手,立刻有顺喜、顺财、碧绣端来一盆温水请乾坤净手。
乾坤这才慢慢道:“方才你说皇后染疾,到底生得什么病?御医请了没有?”
端庄公主双眼含泪执着乾坤的手,道:“皇额娘患疾数日,自太子、六弟薨逝,已是缠绵病榻许久。”
乾坤的脸色微沉,眸子深情绪绪,侧身坐下端过茶水抿了口,便道:“你皇额娘的病真的如此厉害?皇后许久不理六宫之事,从六皇子薨后,朕见了她几次她一直哭,这些日子事忙,朕也不曾探望她,你传黄贞显、赵永年好好医治皇后身子。”
端庄公主眼中泛起一层泪光,含笑道:“谢父皇垂恩,有皇阿玛圣隆恩典,想来皇额娘之疾定能痊愈。”
乾坤仍是语气温然,挽着端庄公主的手笑了笑,道:“你能这般想甚好!皇阿玛御前事务冗多,前儿刚安置,端贵亲王、玉瑸请旨进言拜谒昌陵之事,想来诸事纷杂,你若得空勤过去伺候皇后。”
端庄公主低了头,她抚弄着衣角垂的银丝络子,笑道:“嗻,儿臣遵旨,儿臣日夜伺候在皇额娘身边,皇额娘丧子患疾,儿臣的外祖和舅舅十分挂念,若皇阿玛首肯,不如下了旨传唤亲眷侍疾。”
乾坤沉思半晌,拍一拍端庄公主的手,温和道:“如此,那便传朕谕旨,由内务府挑个好日子,传唤皇后之母富察氏、荣兴、荣海入园侍疾吧。”
端庄公主嫣然一笑,忙收衣敛裙,屈膝道:“那儿臣谢皇阿玛了,儿臣这就与皇额娘说,想来皇额娘得知娘家人入园侍奉,一定欢畅开怀。”
乾坤凝神片刻,怜悯得摇了头,道:“七皇子那孩子是透着机灵劲儿,将来定是个聪慧过人的皇子,可惜荣妃出身不高,若是养在慧妃膝下,倒也抬了身份。”
端庄公主笑色便淡了淡,思忖道:“皇阿玛之意是将七弟养在慧娘娘膝下?荣娘娘出身下五旗,远不及慧娘娘乃是上三旗世家之女,可慧娘娘膝下养着二姐,怕是心力憔悴,照顾不及。”
乾坤见她如花似玉,姣好容颜,不觉黯然伤神,道:“还是端庄思虑周全,慧妃不曾生育过,荣妃早从潜邸,为朕诞育三子一女也该由她抚养。”
端庄公主含笑如常,她的樱唇抿起一抹温馨笑意,欠身道:“如此一来,那儿臣多谢皇阿玛隆恩,合该恭喜荣娘娘了。”
二人絮絮说完话,已是黄昏时分,端庄公主惦记着皇后疾病,就起身回了上下天光。
端庄公主转过了游廊,入了上下天光偏殿,但见正在垂头喂奶的宁嫔,宁嫔见了端庄公主忙迎了上来,道:“公主来了,快坐下闲话,崔万海,快拿鸭绒软垫替公主铺上,蓉桂,再沏一壶好茶奉与公主。”
端庄公主扬了扬一弯黛色秀眉,福身道:“宁娘娘静安,宁娘娘客气了。”
宁嫔笑意浓浓殷勤劝坐,又将五皇子送至李嬷嬷怀中,亲自接了茶盅奉上一盏,道:“公主尊贵,奴才身边没什么好茶,这是去年的茉莉花,佐上了一点茶叶料子,还请公主将就。”
端庄公主接住茶盏却也不喝,只是随手撂于一边,笑道:“皇阿玛勤俭六宫,节衣缩食,宁娘娘从前也是颇得恩宠,如今却是这般,皇阿玛答允了宁娘娘抚养五弟,五弟可养在你膝下了。”
宁嫔双眸含泪,泪盈于眼,伏身便磕了头,道:“多谢皇上开恩,多谢公主大恩,奴才与五皇子定牢记公主恩德。”
端庄公主矜持一坐,捻着绯红绢子却也不瞧她,只是连声叹息,道:“五皇子毕竟是儿臣之弟,且皇额娘近来身子有疾,不能照料五弟一二,恐伤了六宫福泽,这才答允宁娘娘抚养。”
宁嫔柔柔抚着胸,眼中尽是盈盈含泪,道:“皇后主儿这病说来就来了,奴才十分忧心,前儿奴才伺候皇后主儿跟前,主儿还嘱咐我悉心抚养五皇子,主儿德沛六宫,想来上天恩泽,定会庇佑主儿身康体健。”
端庄公主抿着一抹亮烈红唇,道:“多谢宁娘娘了,若宁娘娘得空便与慧娘娘、煦娘娘、恭娘娘、嫤娘娘几人手写万寿经幡,挂至佛前幔帐之下,也算尽一尽孝心了。”
宁嫔先是一怔,旋即与崔万海对视一眼,忙露出怅惘笑靥,道:“嗻,公主吩咐,奴才定谨记于心,奴才当下便连夜手写万寿佛字经幡悬于佛前,诚心祈求皇后主儿康健如前。”
端庄公主恭敬含笑,她转着茶盏,道:“宁娘娘性子沉静恭顺,不像慧娘娘、荣娘娘心计深沉,也不像丽娘娘牙尖齿利,难怪皇额娘喜欢与你言语。”
宁嫔低首敛眉,只是沉静含笑,道:“奴才胆子怯弱不敢妄言,自侍奉圣驾,但见珍妃盛宠、荣妃娇纵、慧妃跋扈,唯有皇后主儿垂范六宫,令人钦佩。”
端庄公主垂了垂头,道:“好了宁娘娘,溢美之词也不必说了,等下瞧瞧皇额娘吧,多伺候皇额娘对你有好处。”
宁嫔弯弯一笑,扬起如花笑靥,望着端庄公主露出笃定的笑意。
这一日下午,慧妃携了煦贵人、恭常在、端惠公主去了上下天光,才在上下天光外落了轿辇,便见张明海、椿姑姑由陆忠海殷勤陪着,从宫门口送出来拐进了长街甬道。
恭常在微微蹙眉,笑道:“连仁后身边的人都来了,许是和硕淑禛公主入园?说来皇后主儿之病真是凶烈。”
煦贵人撇着朱唇,道:“前儿宁嫔、嫤常在、揆答应侍疾,不过一壶汤熬得不好,就被王嬷嬷骂了一顿,今儿是荣妃、丽嫔侍疾指不定怎么样呢。”
秋螺、芩桂瞄了一眼四周,道:“王嬷嬷可是厉害人,对待下人说打便打,毫不留情。”
慧妃忙掩住唇牙,低声道:“你们越发口无遮拦也不怕犯了忌讳?皇后主儿跟前最重祖宗规矩,切记谨言。”
煦贵人娇俏一笑,道:“姐姐不必介心,皇后主儿患疾,顾不了这么多礼数。”煦贵人才说完话,便扶着慧妃的手一同进去了。
才一迈进殿堂门槛,却见殿门牌匾之下悬着一幅麒麟送子彩画、一幅送子娘娘的彩画,供着一尊药王菩萨、一尊准提菩萨、一尊日光菩萨,但见廊下、阁窗、内墙贴满了萨满的符咒符语,连内殿的床帷上炕上也挂满无数串佛珠,满殿里檀香弥漫,香烟缭绕。
此刻荣妃、丽嫔正喂皇后喝汤药,见慧妃进来,皇后便摆了手屏退了众人,挣扎着要坐起身子,她倒在炕上的绣花枕头,鬓发松散,脸色蜡黄,额上还缠了一块嵌珠翠青缎抹额,穿了一件暗黄色绣凤寝衣,气色恹恹,怏怏不乐。
慧妃、煦贵人、恭常在忙屈膝行礼,端惠公主也施了一礼,道:“儿臣请皇额娘圣安,皇额娘万事如意。”
皇后含笑点了点头,道:“妹妹们快起身回话,端惠公主也起身,王嬷嬷,搬来圆凳赐座。”
皇后伸手唤了揆答应、翠芸端了两碗缠叶枝花寿字盏,道:“回主儿,这是新备下的一壶桑葚枇杷茶,夏来暑热,主儿特意吩咐备了。”
慧妃微微含笑,福了一礼,道:“谢皇后主儿,主儿近来患疾,奴才备了一些补品,挑了四盒阿胶红枣膏、四盒鹿皇丹鹿膏、两支紫参、两颗鹿茸、一匣川芎丹参糕、一匣黄精果饼茹,特与孝敬皇后主儿。”
说罢蕊桂、芷桂、翠竺便递过三块红漆油木盘子,里面盛着各种珍贵补品,尤其是那鹿茸,有一株小珊瑚塔大小,颜色鲜黄,色泽发亮,像是极为珍贵之品。
皇后看了一眼,婉声道:“王嬷嬷,快把慧妃之礼送至内殿阁上。”
王嬷嬷答应了一声便转头回过去,煦贵人、恭常在也奉上礼品,不过是一些阿胶枣、枇杷露、川贝糕、洋参干。
皇后笑道:“妹妹们有心了,吾染疾多日,全仗几位妹妹殷勤伺候,丽嫔、陆忠海,快备下午膳,留三位妹妹用膳再走。”
丽嫔面色稍沉,停下了手中舀的汤羹,道:“嗻,奴才这就下去备膳,不过说来也巧,皇上吩咐了主儿患疾在身,不宜留驻嫔妃用膳。”
慧妃、煦贵人、恭常在忙起身下跪,道:“回主儿,奴才等探望完主儿下去自饮是了,不劳主儿费心。”
皇后哀婉叹了气,道:“吾患疾多月,敬事房那边谁伺候皇上最多?仁后主理六宫可还顺心?前些日子来向吾磕头的命妇可打发好了?”
慧妃福了一礼,她淡了容色,笑道:“回皇后主儿,近来敬事房那边宁妹妹、嫤妹妹召幸最多,皇上许久不下六宫,便是奴才也是恩宠淡薄,仁后主理六宫事,奴才等不敢摘指一二。”
见皇后颤颤不语,荣妃也福了身子,道:“嗻,前儿个福晋命妇向主儿磕头后,就去了天然图画那儿向仁后磕了头。”
皇后脸色憔悴一变,愈发雪白无力,道:“听秦世海说吾兄弟要进来磕头请安,怎得内务府还没安排过来?”
王嬷嬷捶着皇后小腿,道:“许是近来事多耽搁住了,奴才这就下去催一催。”
皇后也不说话,只含着雍容笑色,道:“端惠公主快来,让皇额娘抱一抱。”
端惠公主忙亲昵揉身到皇后跟前,皇后慈心抚摸着她的头发,笑道:“公主大了,过上几年便要下嫁了,皇额娘好等着公主嫁与良婿呢。”
慧妃忙展颜一笑,道:“主儿说笑了,端惠公主不过十一岁早着呢,说来主儿身子弱,定要仔细调养,必得主儿金口下谕才指给公主一位好额附。”
皇后脸色凄白,她强自推开了端惠公主,就着兰桂的手进了一口药,这才缓过了神色,道:“这些年汤药服得多了,也总不见好。”
丽嫔盈盈带笑端着一块阿胶,化了糖水匀了勺子里喂与皇后,道:“主儿多虑,您福慧双修,积德积福,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恭常在笑道:“皇后主儿安心养疾,静心调理,奴才等定尽心伺候主儿身边。”
皇后眼中含了半日的泪再也忍不住,滚滚坠落恣肆滑了下来,道:“妹妹有心了,有时吾还真是羡慕慧妃、荣妃、丽嫔,你们自入了潜邸便得皇上恩宠,且为皇家生儿育女,绵延子嗣,现下儿女双全,那福泽才在后头呢。”
慧妃娥眉扬起,忙讪讪一笑,道:“主儿说笑了,奴才点滴恩宠何足挂齿,时辰不早了,奴才等便不叨扰皇后主儿清安了,奴才告退。”
煦贵人、恭常在见慧妃起身要走,忙收衣敛裙,福礼道:“那奴才也不打扰皇后主儿静修,奴才等告退。”
皇后目视着慧妃、煦贵人、恭常在步出,一下子瘫坐在紫檀雕花枕头边,大口大口咳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