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主事
桂姑姑眉色温润,笑意如玉,她轻轻福了一礼,道:“仁后圣明,皇上特来降谕,言辞恳切请求仁后主持,有您做主大行皇后丧仪再好不过,况您年事已高,里外奔波,也是心力交瘁,于凤体也无益,左右慧妃、荣妃年轻,仁后也好放心。”
仁后瞥了一眼窗上的一面菱花悬凤嘴铜镜,正了正髻上的一饰素色绒花,她轻描淡眉,细扫胭脂,抿了抿红纸,沉静片刻,道:“皇帝算是有心之人,不敢过分张扬,擅自做主,这才请示了吾,不过中宫无主,皇帝心中怕是有数。”
桂姑姑缓了一缓神色,垂手道:“奴才实在蠢笨,依仁后主意,继立为谁才可堪执掌六宫呢?”
仁后微眯双眼,随手拿起佛龛之下的一串寿字如意佛珠,轻轻捻了捻,道:“荣妃胜在多子,慧妃识文断字,聪颖过人,身为中宫,才貌是一方面,德行又是一方面,有德无才,有才无德,都不是称心如意的,德才兼备才是未来皇后人选。”
桂姑姑福身含笑,道:“嗻,奴才受教,荣妃出身是不如大行皇后,紧要的是荣妃子嗣最多,儿女双全,深得圣上恩宠。”
仁后捻着佛珠乱动,笑色微冷,道:“从前在潜邸皇帝爱重荣妃,她登顶六宫之位的宝座也近了些,不论继立为谁,能够福泽江山,子孙万代,才是万分紧要。”
桂姑姑颔了首,她往茶盏里添了添水,那水冒着热腾氤氲的香气,十分清新,道:“六宫之事儿有皇上操心,再不济还能参议。大行皇后刚刚过世,一切草率,皇上思念发妻,伤心难抑,待得中宫之位定了,仁后也该放心了。”
仁后长舒一口气,她眉色轻淡,眼眸一笑,道:“皇帝精明睿智,皇后若是聪慧伶俐可为皇帝分忧,一味柔弱性子,也没什么心性分寸。”
桂姑姑仔细思虑着这句话,却也不敢接话,忙殷勤伺候,捶膝揉臂,添茶倒水。门外伺候的张明海倒是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他微眯着眼,心中有了分寸,便隐了隐身子往荣妃那儿走了去。
到了澹怀堂大行皇后梓宫中,荣妃早早率领一众封诰夫人、宗亲福晋按着身家地位、官职高低井然排序。自荣妃之下,一众嫔妾福晋围着荣妃殷勤说话,十分笼络。慧妃连日来主持丧仪之礼,格外纡尊降贵,仪态万千,身侧也有一众人陪伴,笑声珠语,奉承说话。
宁嫔陪在荣妃身边,脸上笑意谦逊,道:“幸好有荣姐姐主持一切,打点妥当,才使丧事顺利,处理得宜。”
嫤常在温婉含笑,眉色一挑,道:“这大皇子撵出宫,太子又薨了,三皇子便是皇上长子了,皇上也甚是喜欢三皇子、七皇子。”
荣妃揉着一弯藕色手臂,清婉含笑,道:“妹妹们说笑了,皇上心里更喜欢五皇子,五皇子聪敏像极了宁妹妹。”
慧妃只淡淡一笑,朝着大行皇后灵位敬了一炷香,行了奠酒之礼,道:“这会儿说这些没影儿话有什么用?有闲话功夫,不如替大行皇后尽心举哀,皇上也舒心一些。”
丽嫔刚一迈进殿门,便听得众人嘤嘤说话,她不觉撂了脸色,笑纹也少了些,只向大行皇后的灵位跪下行礼。
丽嫔抬眉一挑便压低了声,道:“大行皇后过世,倒是成全了荣姐姐,听说荣姐姐去向仁后叩安了?”
荣妃转眼凝眸,她神色自若,倒也不惊,道:“丽妹妹耳报神真是快,我不过叩安坐坐,进口茶就走了,说来仁后日夜举哀,身子疲惫,我等身为媳妇,该是殷勤伺候。”
丽嫔似笑非笑,她的眸色亦是冷冽,道:“荣姐姐好福气,荣姐姐这般孝心,想来大行皇后九泉之下,芳魂有知,会不会抱屈含恨,嫌姐妹情浅弃世过早?”
荣妃依旧温婉如常,她俯身叩首,笑道:“丽妹妹牙齿伶俐,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哪儿与丽妹妹计较。不过大行皇后生前与丽妹妹交好,怎得大行皇后弃世,丽妹妹也不尽心哭一哭,诉一诉多年恩情?”
丽嫔脸色青一片白一片,她的裙底是丝线密密绣的纹样,一头素色绢花,素净珍珠,更是十分冷清,道:“荣姐姐一贯能说善道,颠倒是非,有皇上做主,差由荣姐姐一力主持丧仪,荣姐姐在人前荣耀,出尽脸面,想来也是一步之遥了。”
孙富海搀扶起了荣妃,她扫了扫足下的尘土,理了理鬓边的珠饰,道:“一步之遥?我从未想过,倒是丽妹妹连日来矫情做作,眼馋心热,外人不知还以为是丽妹妹荣膺中宫,抵位皇后呢。”
丽嫔冷了冷脸色,便换了如花笑靥,凝眉一挑,道:“借荣姐姐言了,妹妹真有那一日,定日日设宴周待荣姐姐母子,妹妹与姐姐一般都是膝下福全,儿女绕膝,谁更有能力,一分高下吧。”
宁嫔低眉一抚,笑道:“姐姐们这般热闹说什么话呢?妹妹听得笑语便紧着过来了,几位姐姐一向在御前得脸,日后若是抵位中宫,真是平分秋色,难分伯仲。”
慧妃只理了理鬓旁珠饰,笑色也浅了三分,便道:“好了,大行皇后乃是国丧,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不惧灵前香浓冲了鼻子,风大闪了舌头?”
丽嫔、宁嫔这才垂了垂脸色,低着一张秀首,神情讪讪,静静不言。荣妃走在慧妃身畔,笑容轻巧,道:“慧姐姐何须这样疾言厉色?姐妹们在一起说笑罢了。”
荣妃手捏一把香烛,曼步上前,她脸色冰冷一沉,狭长的眉眼斜斜飞扬,道:“慧姐姐有那口舌上的伶俐,不如调养好身子尽早为皇上诞育一位皇子,毕竟生儿育女才能为皇上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慧妃到底没有生育,便低眉温顺,讪笑不语,可此刻一众嫔妃闲言碎语,各相争宠,仿佛忘记了大行皇后身死,而大行皇后穿戴华丽,妆容整齐,她冠服明黄,脸含笑意,静静躺在金棺玉樽之中,接受着天下万民的哀哭与追忆。
到了下夜,敬香礼毕,奠酒礼歇。慧妃身子本来虚弱,棺樽前上香烧得长了,熏得脑仁疼得十分厉害,她跪得久了,只觉得膝头酸麻涨木,便招了招手,门外赵得海弓身上前,道:“回主儿,有何吩咐?”
慧妃头晕脑胀,抚胸道:“当下回了去瞧一眼二公主,再传了翠竺过来带上药酒,我要揉揉膝盖。”
赵得海答应了一声就下去伺候,黄昏半晌,只见翠竺福礼走了进来,伸手便扶着慧妃起身,低声道:“主儿,您膝下不好,经不得长跪,奴才带来了一盅药酒替您揉上。”
慧妃这才搀着翠竺的手,她艰难起身,转身往偏殿走去更衣,隔着一道素色仙鹤绣花屏风,沏了一盏茶,道:“二公主近来中了暑热,张太医瞧了么?”
翠竺替慧妃斟满了茶水,道:“蕊姑姑去请了,二公主由着翠芳伺候,奴才这才紧了紧时辰来瞧主儿。”
翠竺俯身跪地,便道:“主儿避嫌,当下人少了便抹上。”
慧妃摆了手,揉着酸痛的膝盖,道:“擦上一点即可,眼下杂事紧,人多嘴乱,皇上一面着我与荣妃理事,正是紧劲儿之时,万不可落了话柄。”
赵得海笑容淡淡,只低着头,道:“嗻,主儿还是辛勤些,近来御前伺候不安,连李公公、顺喜公公都被杖责大板了,可见皇上雷霆盛怒。”
慧妃抹了抹药酒,拨了拨深蓝色圆钵里凝露膏体,揉了一层又一层,道:“天子之怒,历来如此,皇上痛失结发,到底伤心。”
见赵得海、翠竺沉静不言,一面伺候着涂抹药酒,一面打上消淤止血,慧妃这才缓了缓神色,道:“昨儿勤政殿传来消息,追谥册文中错译误译,以议大行皇后丧礼引书百姓如丧考妣,错译比比,皇上震怒,革了昼郡王内廷行走,罚俸一年。”
赵得海微微颔首,道:“是,奴才也听说了,御前当差紧得很,一个错事便杖杀或是关押慎刑司服役,听说前儿煦主儿御前伺候,不过笑了一声,皇上就大声责骂,厉声指责煦主儿毫无人心,不敬大行皇后,煦主儿罚俸一月,禁足思过。”
慧妃听得愈发心惊,手中刚端的一盏热茶便洒了袖子上,惊得她连忙皱眉起身,道:“拿去擦一擦,再替我换一件衣裳。”
赵得海、翠竺忙颔了首,慧妃转身回内殿,换了一件素色长袍,她出来之时便传了一众总管太监前来训话,问候大行皇后丧仪之琐事。不过半晌,但见秦世海、郝进喜、张扣、王常清、吕进祥,规规矩矩立在外殿滴水屋檐下,连大气也不敢喘。
荣妃静心坐了下,慧妃顺手翻了翻内出簿子,眉色一抬一合,十分仔细。
张扣主理圆明园事务,他舔着舌头,道:“回荣主儿、慧主儿,大行皇后的棺椁旁侧,奴才着人擦拭净了,酉时、戌时、亥时、子时、丑时、寅时、卯时,各时辰不过二刻,便着人在大行皇后灵前上香、祭酒、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昨儿梓宫内外的幔帐挂了灰,奴才也拾掇来了,着了辛者库洗了干净。”
王常清头一次伺候荣妃、慧妃,他生了容长脸,眉眼甚是精明,便舔着脸递过了花名册,道:“回主儿,奴才伺候主儿们、封诰夫人、宗亲福晋,奴才按着从前吩咐,指了二十个人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大行皇后梓宫周待人客来往,斟水倒茶,又二十个人分作两班,每日着御膳房周待茶饭,上菜洗碗。”
吕进祥倒是肤色黝黑,一看就是敦厚老实之人,只听他也垂手道:“回主儿,皇上降下谕旨,将大行皇后生前在圆明园用得杯碟茶盏,单由太监主掌,奴才传了四个人收管杯碟茶器,酒饭器皿,若少一件,立刻杖斥。另八个人管监收祭礼,各处灯油、蜡烛、纸扎,分发圆明园众人殿中和澹怀堂梓宫。”
荣妃抿了一口香茶,神色清淡了许多,道:“做事倒是仔细,皇上指了我与慧主儿主持大行皇后丧仪,务必事事精心,分毫不差。我讨嫌了,不比大行皇后生前柔弱性子,由着内务府克扣银两,我赏罚分明,若是主持好了,自会赏了上下,若是不好,一律杖责。”
几个人忙颔首答应,静默片刻,郝进喜便上前添了茶,道:“大行皇后三七,奴才按着规矩派了十个人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剩下的十个人,打扫澹怀堂、上下天光桌椅古董、痰盒掸帚、花草丛苗。奴才身为总管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耍滑、赌钱吃酒、打架拌嘴,立刻禀了奴才,奴才再回主儿示下。”
荣妃毕竟年轻,从前未料理过丧事,心中不免发虚忙勉强含笑,道:“几位公公做事勤快,枝叶细节都这样仔细。”
慧妃心上暗暗算计,她抚了抚手腕上素色镯子,颜色十分清冷,道:“皇上痛心疾首,圆明园为大行皇后梓宫奠酒之处,万勿事事仔细,说来圆明园人口混杂,以防遗失东西,主事之人事无专执,不可推诿。”
见一众太监沉默少语,冷汗淋淋,慧妃便转过脸色,她抬眼道:“皇上下谕,力行勤俭持家,即便大行皇后薨逝也要谨慎银两,滥支过费,万勿一律奢侈。”
郝进喜、王常清、吕进祥、张扣等忙屈膝下跪,俯身道:“嗻,奴才领旨,奴才谨遵慧主儿、荣主儿安排。”
郝进喜、王常清回了内务府,就坐在炕上饮了饮茶,二人沉思半晌,王常清才道:“慧妃料理丧事,可不像从前一般,胡乱敷衍搪塞,咱们得打起精神头儿,万勿让荣妃、慧妃仔细问起,那才丢了脸面。”
郝进喜点了头,道:“荣主儿那儿自有应对法子,眼下御前严厉,李公公、顺公公都被训斥了,若伺候不了慧主儿,有咱们颜色瞧。”
王常清颔了首,忙腆着笑脸,道:“那郝公公……置办香烛、幔布剩下的银子,要不要回了内务府大人?免得慧妃对了账簿查问起来,咱们不好回话。”
郝进喜轻哼一声,他掸了掸袖子上的灰,道:“王公公伺候几年了?也怕这等事儿?香烛、幔布、茶点、花油,一应都是按着规矩从宫外采置,就算荣主儿、慧主儿有钻天本事,她还能去得了宫外么?王公公多虑了。”
王常清诺诺连声,道:“那咱家放心了,慧主儿倒是个硬茬儿,笔笔写得清楚,主持丧仪倒是滴水不漏。”
郝进喜忙皱了眉,道:“大行皇后生前最是仁厚,从不责骂奴才,如今倒好荣主儿不像多管闲事之人,只是慧主儿手腕扯得这般远,想涝点银子使唤都不得。”
郝进喜拍了拍手,只见转身进来一个小太监,满脸堆笑,道:“公公吉祥,何事吩咐奴才?”
郝进喜敲了敲那小太监的头,道:“去把打扫侍奉的太监通通传来,咱家有事交代。”
那小太监答应了一声忙下去叫了,不过半晌才传齐一众奴才训话,只见地上乌黑黑站满了人。
郝进喜清了清嗓子,道:“如今皇上圣谕,大行皇后丧仪一切由荣主儿、慧主儿料理,若荣主儿、慧主儿来支取东西或是训话,咱们内务府当差须比往日谨慎小心些,每日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三个月,过后一律再歇着,不要把老脸面丢了,都听清了么?”
一众奴才忙点头哈腰,郝进喜笑着抿了抿茶,道:“皇上器重慧妃,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是不认人的!”
郝进喜撂下了茶盏,从容笑了笑,道:“上下天光、武陵春色一处的宫灯幔布是谁布置的?”
立时有两个小太监抢着上前,郝进喜朝他脸上吐了一口,道:“今儿上午荣主儿训话,说从上下天光、武陵春色、涵古如今一带瞧出去,澹怀堂对面的琉璃瓦颜色亮,得蒙上白布才是,这等小事都疏忽做不好,活该被打死!”
那两个小太监忙磕头下跪,道:“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奴才不敢了!”
郝进喜眉色一跳,挥了挥手,道:“着人带下去打二十棍子!”
那两个小太监立时被七手八脚架了出去,口中呼喊饶命,不过几声便没了动静。一众奴才也不敢回话,还是王常清笑道:“公公训话在理,都下去干活吧,小心慧主儿追问起来。”
待一众太监走了之后,天色渐渐阴沉下了雨,檐外有细雨蒙蒙,圆明园各处的白幔白帐弥漫在暗灰色的烟雨之中,一片哀色凄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