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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红袖

七月初正是圆明园最为炎热时,乾坤心性虽是不耐热,想着从前先帝在时,每逢盛夏便到承德避暑,或是坝上消暑纳凉,心中也不免欣羡。

勤政亲贤的书房内极为安静,乾坤为处置祉二皇子一事连夜繁忙政务,六公主又连续咳嗽发热,命悬一线。

乾坤连日操劳政事,也未召幸一众嫔妃,繁忙之中难免心下喜静,廊下素日挂着的鸟笼也尽数收了来,殿内镶金描花双扇风轮子轻轻摇动。

李长安、碧绮立在乾坤身后,小心翼翼举着芭蕉团花蒲扇,一下一下摇着风。此时只留了勋贵人近身伺候,她袭一身鹅黄色杏花吹雪轻丝衣裙,鬓上簪了鎏银钗子,并几朵珠翠绒花首饰点缀,只依依垂首站在一侧,温柔可亲,静默不言。

乾坤正泼墨挥毫,伏案疾书,而那砚台里的墨汁也大都涂抹殆尽,勋贵人察言观色,忙上前静静守在一旁为乾坤研墨。

乾坤与勋贵人相视一笑,很快便在奏折上写了几笔,道:“你伺候在朕身边,不吵不闹,静默谦顺。”

勋贵人手攥洒金色杨花手绢,在脸上擦了几滴汗珠,笑道:“奴才伺候圣驾时日轻短,不及姐姐们长,也唯有谦逊恭谨,沉静少言,才能守住福泽。”

乾坤的眉色之中多了几抹含蓄的春意,笑道:“古人云女子以柔顺为美,贤孝为德,你伺候时日短,却如侍朕多年的嫔妃一般,温良恭俭,娴静持重。”

勋贵人温情脉脉,脸色也愈发如春桃夏李,浓艳绯红,见乾坤颇有倦意忙替他揉了揉额角,又从御案上取来青花色的圆钵,揉了一点薄荷油细细涂抹在额上,这才静静退去一边,微笑垂眸。

乾坤瞧了一眼勋贵人,才缓缓一笑,道:“前几日外官上奏,言你阿玛达哈苏在浙闽之地为官甚是出色,修建堤坝、围湖造田、禁渔养蟹,把江南打理得政通人和,井井有条。”

勋贵人笑意深深,忙下蹲道:“多谢皇上夸赞,奴才阿玛能得皇上倚重,是奴才之幸,是察哈尔氏之幸,奴才谢过皇上。”

乾坤温文含笑如微风拂过,十分舒惬,道:“你阿玛有才干本事,不愧是仁帝三年的探花郎!”

勋贵人依依含笑,柔婉一笑,道:“谢皇上褒扬,奴才入侍圣上,阿玛能为圣上所用,皆乃察哈尔氏之福。”

乾坤抚掌一笑,撂下了朱笔搁在白玉笔筒上,道:“言辞这般机慧,心思也细,难怪朕喜欢与你言语,这也是你的好处,相较之下,倒显得那几个常在鄙薄无知了。”

勋贵人柔怯福了一礼,道:“听说璨姐姐已经残废了,璐妹妹、珠妹妹几人整日闭门不出,不怪慧姐姐褫衣廷杖,这种狐媚引诱,蛊惑圣上之人,打死都不为过。”

乾坤脸色犹得渐渐沉了下去,一双剑眉微蹙微扬,眼眸中也阴沉了些许,道:“这件事是朕过了些,不知为何那几日十分疲倦,如今回想自己,白日酗酒,怡情歌舞,如此声色犬马,惹得言官面斥朕贪图享乐,端贵亲王还谏朕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王道坤更是言朕动心娱目,狗马声色,纵情享乐。”

乾坤抚额颦蹙,道:“可惜了璨贵人一条腿,那几个常在也是自作自受。”

勋贵人含了一缕清淡微笑,道:“与皇上圣誉相比,一条腿才如何?慧主儿为皇上清誉着想,直言诤谏,不仅杖罚了争宠之人,还晓谕了六宫,此风若不扼杀,当祸患无穷。”

乾坤微微点头,脸上涌出一丝惊惶之色,道:“是,六宫争斗不断,从前朕为皇子之时,皇额娘、贵妃、平妃斗得那样凶,朕想想便惊心不已,”

勋贵人的清婉容色如廊下的一树葳蕤袅娜盛开,她妩媚一笑,道:“说来奴才侍奉时日短,可每每沉下性子,细心揣度,总能有所收益。譬如慧主儿素来端庄持重,不苟言笑;譬如荣主儿性子和懦,温柔谨慎;譬如丽主儿美貌如花,却飞扬跋扈,与姐妹们相处下来,总有盛气凌人之影。”

见乾坤神色逐渐阴沉不定,沉沉豫豫,愈发冰冷。顺喜忙正着脸色,道:“回皇上,丽主儿温柔沉静,驭下仁和,并非勋主儿所言如此不堪。”

乾坤的脸色登时愤怒,他端过茶盏轻轻碰了碰桌子,道:“好了这种事不要讲了,今儿丽妃来请旨,要将六公主挪到平湖秋月一带养疾,你且瞧瞧六公主好了么?还有宁嫔,近来胎动厉害,着黄贞显仔细医治。”

顺喜忙颔了首,道:“嗻,奴才这就下去探视两位主儿。”

但见乾坤生气动怒,勋贵人不免慌了神色,忙上前抚住心口,婉声一劝,道:“皇上万勿动怒,仔细伤了身子安愈,六公主与宁姐姐都是有福之人,皇上不必忧心。”

乾坤的神情稍稍舒缓了些许,沉声道:“一想到儿女缠疾,朕便一直痛心,从前太子、瑞憙、四公主患疾抱恙,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

勋贵人伏地而跪,拿了一把象牙镶龙纹小槌敲了敲小腿,仔细谨慎,殷勤伺候。待乾坤悲从中来,便轻缓了神色,火气也消了又消。

勋贵人依依含笑,道:“回皇上,奴才着人备了冰糖莲子羹,那羹是添了莲子、桂圆、荔枝、红枣、雪耳和莲花上的露水所煮,莲花又是含苞待放的新鲜骨朵儿,小火煨上个小半个时辰,待莲花之香随着红枣、荔枝、桂圆的清甜散了来,在用冰块镇上了一阵,清凉爽口,十分落胃。”

但见勋贵人如此安静沉稳,细心周到,乾坤顿时舒畅了许多。乾坤瞧了一眼那一碗冰糖莲子羹,眉色也柔和了不少,那羹汁汤色如玉,碗盏之上冒着阵阵凉意,十分可口,不觉心情舒缓,道:“只是一碗汤羹,你也这般事无巨细,尽心尽力。”

勋贵人脸色晕红,愈发姿容俏丽,沉静一笑,道:“奴才所有之心,不过仰慕皇上小巧而已,奴才端茶倒水,洒扫侍奉,万万不敢大意。”

乾坤星眼樱唇,眉色轻舒,道:“朕知你不喜荣宠,温柔守礼,如此端庄沉静,朕才勤加恩幸,你也仔细身子,尽早为朕诞育一位皇子。”

勋贵人面上莞尔一笑,只娇柔含情屈了一膝,道:“嗻,奴才谨记皇上恩典。”

勋贵人依依福身施礼,笑道:“天色渐沉,奴才便不叨扰皇上圣安,奴才跪安了。”

宁嫔接连有宠,地位日隆,眼下她怀娠遇喜,身子娇贵。她得了几匹私下送上来的锦缎,心中正暗暗欣喜。

郝进喜眉开眼笑,口齿伶俐,一匹匹指了道:“奴才回宁主儿,这匹叫蒲桃锦,纹似蒲柳桃花,花开富贵,喜乐吉祥;主儿身下那一匹叫撒花绫子,花纹上绣着玫瑰朵、芙蓉朵、茶梅朵、兰花朵,花枝蔓蔓,朵朵不同。”

宁嫔抚摸着各色锦缎,心花怒放,十分欢喜,笑道:“多谢郝公公,这几匹颜色是鲜亮,裁几匹缎子给我胎儿做肚兜,在裁几身衣裳。”

郝进喜笑得像九月金菊一般,道:“嗻,宁主儿说得是,知道宁主儿有娠,这些缎子都是明珠大人的一番心意,还请主儿笑纳。”

宁嫔眉目含笑,抓了一把金瓜子放在郝进喜手上,道:“公公辛苦,替我仔细答谢明珠大人,明珠大人是皇上幼龄伴读,乃朝中能臣,还不忘给我捎来锦缎。”

宁嫔好生打发了郝进喜,又着蓉桂挑了几匹名贵锦缎,亲自送去仁后、荣贵妃殿中。

此时风光晴丽,秀色正好,宁嫔歪在细榻上,她进了一口酸浸梅子,道:“这些日子总喜欢进酸的,进了一盘又一盘还是想进。”

翠芝笑着摇了摇一柄绢花细丝小扇,道:“奴才瞧主儿一胎,八成像是皇子,奴才额娘怀兄弟时就是这般。”

宁嫔眉梢一喜,她抚着圆鼓鼓小腹,笑道:“果真?若这一胎是个皇子那更好了,太子、七皇子薨了,皇上伤心难抑,我若一举得男,便可与丽妃平衡了。”

崔万海笑意嘻嘻,低声道:“主儿一胎定是皇子,旁的不说主儿胎胎都是皇子,就算丽妃再有宠,不过是公主。”

宁嫔撩了撩紫红色绣花绯边衣衫,一手抚着小腹,一手捏着嵌珠镶翠护甲,道:“等下御膳房的人来了,问一嘴有什么吃的?前儿晌午进了一口鱼,滋味儿倒不错。”

崔万海笑道:“宁主儿喜欢吃鱼,奴才这就传,左右主儿身子娇贵,吃鱼吃虾,主儿一句话事儿,御膳房跟得了玉旨纶音似的。”

宁嫔扬了扬手绢,得意一笑,道:“好了,别总念叨在嘴上,若是传了鱼,叫御膳房多添点醋,酸酸甜甜的。”

崔万海答应了一声,笑道:“主儿喜欢进酸食,想来这一胎定是个皇子了。”

宁嫔扶了扶鬓上鎏金珠翠,莞尔含笑,道:“是个儿子倒好,万不可诞育女儿,皇上不宠女儿,那端惠、端靖半年都见不到皇上一面,我若诞育儿子,定得皇上百般喜爱。”

崔万海笑得像花儿一样,嘻嘻笑道:“那是自然,从前五皇子多得皇上眷爱,那是半个嫡子,将来能践祚大统的,奴才呀,就等着宁主儿大喜大安呢。”

宁嫔细长的手指轻轻抚在腮边,娇笑道:“恭喜倒还早,这话等立了瑞悆为太子时再说吧,听说近来皇上总翻恭贵人、嫤贵人牌子,她二人早早失宠了,怎得还有今日风光?”

蓉桂、翠芝伺候着宁嫔侧身躺在榻上,含笑道:“还不是上次那事闹得,慧主儿杖责了那些新人,倒显得这几个老人温婉贤淑了,要不是仁后做主,她二人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倒是煦嫔,有日子没纠缠皇上了。”

宁嫔拧了拧玫瑰色黄莺花蕊手绢,心下狐疑不定,便道:“怎得皇上没召幸煦嫔么?她一手筝弹得这样好听,嘴巴且伶俐,不讨皇上喜爱才怪。”

崔万海微微点头,道:“煦嫔人老珠黄,哪儿及主儿青春貌美,奴才听鞠御医说煦嫔总往太医院去,她失了恩宠,身子也不好。”

这一日荣贵妃探视完宁嫔,便抄着一条林荫小道径直来到了汇芳书院。彼时三皇子、四皇子正在廊下读书,三皇子手捧一卷《孟子》读得津津有味,见荣贵妃到来,便撂下了书恭敬请了一礼。

荣贵妃屏退了一众人,才唇色柔柔一启,道:“儿子,听你的师傅说今儿皇阿玛夸了你功课,还夸你骑射练得好。”

三皇子作了一揖,甜甜含笑,道:“是,皇阿玛是夸了儿子,这几日皇阿玛清闲,总在书院提问儿子与四弟的功课。”

荣贵妃凝眸微眯,便道:“那四皇子答得如何?”

三皇子稚嫩含笑,道:“四弟年幼,有些学识才学了一半,自然不如儿子了。”

英桂斟了一壶茶,整理着桌上凌乱的书本,笑道:“咱们三皇子聪明知礼,可比四皇子强多了。”

荣贵妃眼眸清明,清波一荡,道:“能得皇上褒奖,是你辛苦付出所获,在御前做事要谨慎小心,万不可失了分寸,惹皇上龙颜震怒。”

三皇子恭谨福礼,道:“儿子知道了,儿子谨遵额娘教诲。”

荣贵妃抚着三皇子鬓角上的碎发,爱惜地编着辫子,笑道:“你前面的一个个薨了,是该你出彩了,眼下四皇子、五皇子还小,正是你一枝独秀的好时候。”

三皇子眨着一双明亮眼睛,道:“宁娘娘遇喜了,肚子里会是小弟弟么?”

荣贵妃的面孔冷如一色秋波寒寒,十分冰艳,道:“无论是男是女,她的孩子怎么能与我的孩子相比?我离这中宫之位就这么近了,谁能使使劲儿,这位置就是谁的了。”

孙富海垂着声音,道:“是,丽主儿自顾不暇,宁主儿出身包衣,您前面只剩慧主儿了。”

荣贵妃扬着一双温柔眼眸,她手舞足蹈,面带桃花,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膝下无子,即便坐了中宫之位,她能坐得安稳么?这东西六宫哪一个肯服众?”

孙富海沉吟几许,道:“只是皇上心意迟迟,还不曾允诺立主儿为后。”

荣贵妃抚摸着三皇子柔顺的髻发,眼神冷然决绝,道:“皇上疑心深重,且这次传杖,必是惹怒了六宫妃妾,我记得有日子没见怊常在了,待得了空,传她来闲话几句。”

这一日晴空万里,勤政亲贤的西暖阁处,荣贵妃怀抱七皇子逗笑,道:“皇上瞧瞧瑞忢这小小模样,真像皇上。”

乾坤神色和缓,牵过荣贵妃的手坐下,笑道:“是有几分像朕,不过眼睛、鼻子更像你。”

荣贵妃漾起一色谦和,忙低首垂眉,道:“奴才貌陋,三皇子、七皇子深肖圣躬,昨儿三皇子得皇上金口夸奖,也是素日皇上教导之故。”

乾坤还是如常的温柔笑靥,道:“昨儿你去了汇芳书院了?这三皇子算是长子,从前得皇阿玛悉心教导几日,这几年学识上增进不少,是个好孩子。”

荣贵妃笑意清幽,道:“谢皇上夸赞,三皇子还小,禁不住皇上这样金口。”

乾坤的神色愈加和悦清明,道:“你教导儿子很好,温懦知礼,聪慧懂事,不逊于当年孝顺皇后。”

荣贵妃微微侧首,那耳上青玉榴叶垂珠坠玲珑摇曳,笑道:“谢皇上,遥想当年孝顺皇后为中宫之时为皇上频频育子,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奴才不敢忘记妾妃职责,定为皇上绵延子嗣。”

乾坤郁然一叹,道:“眼下宁嫔怀娠,她这一胎是个儿子最好了,自太子、六皇子薨后,朕渴盼儿子,这才选秀充实六宫。”

荣贵妃淡然低首,她鬓上的一串赤色流苏盈盈一晃十分妩媚,道:“皇上的府邸旧人中,奴才诞育二子,丽妹妹诞育一子,宁妹妹诞育一子,若是慧姐姐也能生育,必定是好的。”

乾坤的手悬在空中停了停,便侧首沉吟片刻,有着无尽的感叹,道:“她伺候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出,到底不适合生育,这样的人,即便入主中宫,也是无德无福。”

荣贵妃脸色一变,便着蓉桂接过了七皇子,勉强含笑,道:“皇上万勿动怒,六宫粉黛众多,一定能为皇上育子。”

乾坤轻哼一声,面上忽然冷寒迫人,十分凄清,道:“张庸泰说的对,这填位中宫一事,还是以子嗣为上,有身家有子嗣才能母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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