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侈恩
沈玉魁推开两扇小门,转身进了殿,他先是叩安行了大礼,后又含笑欠腰,道:“回皇上,今年花刺子模进贡面脂六盒、口脂六盒,波斯进贡青雀头黛八斛、铜黛八斛,大月氏进贡妆粉八盒。另有泥婆罗进贡蜜蜡、砗磲,柔佛进贡玳瑁,狮子国进贡玛瑙不等,但请皇上过目。”
他才说完话,便挥手了两名小太监手捧面脂、口脂、铜黛、妆粉、玳瑁、玛瑙……金光熠熠,琳琅满目。乾坤撂下了笔不觉蹙眉,道:“这种事交给皇贵妃是了,还来叨扰朕么?”
沈玉魁惊慌不安,便赔了淡淡笑纹,道:“嗻,皇上恕罪,往年这事儿是由孝顺皇后做主,自孝顺皇后崩天,三年不曾上贡,今年皇贵妃主儿新立上任,为避嫌唯恐不均惹六宫落怨,便着奴才请皇上意。”
乾坤接过恭贵人斟的枣茶,带着怨色便扬声道:“皇贵妃一贯能干,怎到了今儿却这样推脱。”
恭贵人轻盈一笑,道:“这些东西一向昂贵,皇贵妃姐姐也不敢擅自做主。”
乾坤凝神托腮,沉思半晌,才缓缓道:“让皇额娘先挑一些,剩下的嘛……”
恭贵人玉容微笑,抚了鬓上珠饰,道:“奴才位份低,不值得皇上费神,且奴才却嫌脂粉污颜色,才敢淡扫蛾眉朝至尊。”
乾坤和悦带笑,手指着这些东西,道:“皇贵妃主持六宫事务断不能少她的,丽贵妃新怀有喜也给她一份,宁妃、勋嫔怕是也没见过也分给她,至于荣贵妃……”
沈玉魁立马接口,便笑道:“荣主儿昨儿新得了胭脂,是三皇子托人从杭州带来的。”
乾坤微微惊愕,不觉含怒注目,恭贵人摸着衣袖上玉兰花瓣,依依笑道:“三皇子得皇上欢心,荣姐姐那一份给了也无不可。”
乾坤端起茶盏想了想,便皱眉冷笑,道:“还是算了,给了荣贵妃,她又该生出许多不安分的心思。”
沈玉魁笑着起身,道:“嗻,那奴才下去,不吵扰皇上清安了。”
乾坤俊朗的面孔上生了一丝歉然,道:“其实朕该给你一份,你侍奉朕也有十几年了,也没得到过好东西,实在委屈了。”
恭贵人与乾坤互视一眼,便暗暗垂头,她含笑道:“奴才说了不劳皇上费心,谢皇上厚爱。”
乾坤牵过恭贵人的手,脸上盈盈挂满笑意,愈加端庄娴静,温柔不言。
武陵春色一处近来十分热闹,宁妃的接连呕吐惹得了乾坤顾幸垂怜,也垂怜来了一份福气。方惟寅、韩玉鹤诊脉,宁妃有娠近一个月,继丽贵妃怀娠之后,宁妃的遇喜之事显得格外喜庆。
皇贵妃、勋嫔瞧过了宁妃,便沿着武陵春色外墙的穿花巷子出了来,彼时秋意迟迟,暑热将至,树木藤枝也都枯萎凋落,蝉鸣隐去,燕子南飞,十分清凉。
皇贵妃凝神片刻,低声道:“宁妃有娠近一个月,真是意料之喜。”
勋嫔垂眸笑了笑,便黯然抚着小腹,道:“人家福气好,年轻俏丽得宠多年,不像我这般福薄。”
皇贵妃袖着手,瞧了瞧四周并无外人,才低声道:“这个月皇上临了你几次?”
勋嫔羞涩含笑,她便红了脸颊,道:“皇贵妃主儿,这般隐秘之事您也来问我,您传敬事房的人回了话是了。”
皇贵妃抚着鬓上华胜珠饰,笑道:“你伺候皇上也不短了,前年、去年临幸最勤,怎得肚子还没动静?”
勋嫔的脸色一阵灿红,她屏退了众人拉着手与皇贵妃,便坐在一处石凳上柔婉一笑,道:“许是我身子不好,这几年落了痛经之病。”
蕊桂上了茶点,轻轻退了一丈之外伺候,皇贵妃抿了一口香茶,笑道:“若是太医不济事,我再挑几个御医伺候你,赵永年、张永清、鞠树郴都是妇科圣手。”
勋嫔含了薄薄的笑福了一礼,道:“多谢皇贵妃,我仔细吃药是了,皇上召幸宁妃也不勤,却能缓足了劲儿,到底是她有福连生两子。”
皇贵妃理着裙裾下的簇簇蔷薇绣花,靥上盈盈挂了清婉颜色,道:“皇上一向不爱眷恋六宫,一个月能有四五次就是多了,皇上将宁妃一胎托与我照顾,我不得不尽心。”
勋嫔的肩滚着彩云碎片,团花吉祥的图案,她轻抛杏眼,檀口小启,道:“姐姐费心了,姐姐眼下发青想是连夜操劳之故,这暑热将至,姐姐也要悉心调养。”
皇贵妃摇着袖子嵌的莲白底阔边,吟吟道:“秋来霜冷,你也仔细身子,我只盼来年春暖花香,岁稔时康,你为皇上诞育儿女呢。”
勋嫔的容颜生得端庄极好,面如圆月银盘,便笑道:“多谢皇贵妃姐姐金口。”
皇贵妃柔柔地垂了垂睫,道:“昨儿侍奉皇上、仁后进膳,皇上之意是过了这个月中秋,请萨满法师入宫,也好答问神灵,年岁如何?”
勋嫔扬了扬一弯秀眉,道:“听说萨满法师乃有通灵之术,神兽护体,十分显验,更说从前先帝驾幸承德、盛京,必得参拜萨满神师,敬香祈福,更是三跪九拜,叩恩仙灵。”
皇贵妃凑近了身子,肃声道;“怪力乱神,仙鬼狐怪,不是出自嫔妃之口,萨满大师是有通灵之术,可万事要讲究良心,心术端正,才有神灵相伴;心术不正,日日吃斋念佛也未必得有好报。”
勋嫔这才垂首掩了掩唇,讪笑道:“是,奴才惶论了,神魔鬼怪乃是妄语。”
皇贵妃指了指蔚蓝的天空,笑道:“九月天儿甚是晴好,待得了闲,我传六宫之人畅赏菊花茶海。”
勋嫔何等乖觉,即刻盈盈一笑着施了一礼,道:“嗻,奴才遵旨。”
皇贵妃瞧着远处的宫檐棱角,向蕊桂婉转带笑,道:“秋来干燥,九皇子的喉咙有些炎症,怕是上了火气,当下请了张太医前来诊脉。”
蕊桂轻巧福了一礼,皇贵妃将腕臂的鎏金镯子笼进袖中,轻轻一笑,道:“好了勋嫔,天儿凉,走吧。”二人相视一笑,便结伴离去。
武陵春色这边,一个个满是笑语嫣然,盈盈欢乐,内殿的炕上换成了大红色的流苏帷帐,锦被的褥子也换成了海棠红绣童子茶花长春的图案,绣着金银丝线穿嫩黄蜜蜡珠子的流苏飘带,茶花是锦红簇簇,穿着鲜亮的丝线,童子身旁热热闹闹簇拥着的深粉色,愈发堆金垒玉,繁华似锦。
宁妃额上浅红,娇娇慵慵,她正卧在榻上小憩,彼时的她恩深爱宠,又有两位皇子相互傍身,一时奉承之人格外之多,门庭若市,显赫一时。
蓉桂笑着捧着一碗冰糖西瓜奉到宁妃跟前,道:“宁主儿,这是从京郊一带新上的西瓜,奴才着人化了冰糖淋在上面,这色泽红亮,主儿尝个鲜儿。”
宁妃笑容紧致,便缓缓一笑,道:“先放下吧,我这一胎怀得有些辛苦,神思恍惚,厌倦不已,倒不像怀五皇子、八皇子一般顺畅。”
蓉桂小心地槌了槌宁妃的香肩,含笑道:“主儿若是觉得身子不爽,奴才着人请鞠御医过来瞧一瞧,主儿以为如何?”
宁妃搅了一匙柔柔含下,她便疲倦不堪,道:“先不用了,这几日我额娘递牌子了么?”
蓉桂笑了笑,道:“回主儿,夫人昨儿听说你遇喜了,还张罗着入圆明园请安呢。”
宁妃点了点头,她抚着腮边长得一颗痘,颦蹙道:“额娘惯是如此,那年怀八皇子时还伸手管我要银子,这才松缓了几年,又是这般。”
崔万海撅了嘴,便弓身道:“主儿不必多想,这几日您气色不好,皇贵妃吩咐了蕊桂来,赏了一些燕窝、蛤蚧、冬虫夏草为您提气。”
宁妃摸了摸鬓上簪的珠花,淡淡一笑,道:“皇贵妃倒会讨好,皇上嘱咐她为我安胎,她出手还算大方。”
崔万海笑着跪地拿一柄小槌打着宁妃的双膝,嗤道:“皇贵妃主儿面子上还勉强,荣主儿、丽主儿一听主儿遇喜,那脸色十分难看。”
宁妃春山眉翠,只轻哼一声,道:“荣贵妃开罪不起,他的三皇子且是皇上心尖儿的,丽贵妃痴缠着皇上,也作出这许多腔调。”
崔万海舔着舌头,低低道:“这丽贵妃难缠,实在不好对付,便连皇贵妃几次三番差点都中了计,那年六公主的事儿……”
宁妃轻轻扬着十指上涂红的豆蔻,蹙眉道:“事儿都那么久了,谁还会想起?那丫头陪一陪太子、六皇子也挺好的。”
蓉桂揉捏着宁妃双肩,便偏着头道:“三皇子虽得皇上青眼却非嫡非长,倒是主儿的五皇子,先前得孝顺皇后抚养也算半个嫡子。”
宁妃目色沉沉,闪过丝丝刚毅之色,道:“瑞悆一定得是太子,只可惜八皇子不能养在身边,便宜了她。”
崔万海扬眉含笑,道:“宁主儿这一胎若诞育麟儿,您手上便有三位皇子,不论立谁,您都稳操胜券了。”
宁妃手端一盏珐琅彩釉虹霞茶碗,氤氲着袅袅茶气,便侧首凝思一瞥,道:“皇上心意难以揣测,皇贵妃气焰嚣张,荣贵妃与三皇子又这样得势,真是心烦。”
崔万海面上笼了一层薄愁,道:“主儿含悲忍辱,卧薪尝胆吧。”
待宁妃身子渐渐济事,便随着众人去涵虚朗鉴处向皇贵妃行礼请安。宁妃进去之时,皇贵妃正捧了一卷敬事房的记档闲闲翻阅,她轻敷胭脂,浅扫香粉,狭长妩媚的眉毛轻然挑,指一指东端的座椅,道:“宁妹妹来了,难为你不顾暑热,这么重的身子还赶来请安。”
宁妃略略福了一礼,道:“皇贵妃主儿言重了,奴才不足两个月,还有八个月临盆呢。”
煦嫔转着茶盏磨出挲挲般的声音,道:“宁姐姐福气真好,皇上宠了几日便有了,瞧着身段这般足实。”
宁妃笑语嫣然,凝神一滞,道:“谢妹妹金口,煦妹妹积德才诞育了四公主,却不想四公主羸弱,一场风寒便夺了性命,真是不该。”
起初煦嫔神情从容,微而含笑,到末了听了这话脸上轻轻抽搐一下,冷冷道:“四公主遭人陷害才殁的,连丧子之痛宁妃也要说笑么?”
宁妃微微眯瞪着眼,鬓上鎏金月季嵌蝉羽步摇一颤,沉声道:“无福之人才早早夭折,煦嫔,吃什么心呢?”
煦嫔怒色汹涌,唇上清寒一急,道:“这垂髫孩儿有福无福谁又能知?三十岁还有少亡的,那话别讲得太过。”
皇贵妃含了秋风扫落叶的语气,道:“好了,都是有福之人也不怕忌讳。”
嫤贵人摇了一柄小扇盈盈抚笑,道:“皇上这几日恩幸恭姐姐,这恭姐姐一不会弹琴,二不会歌唱,也不知皇上如何喜欢了。”
勋嫔顿了顿声音,只瞟向她道:“恭妹妹从潜邸便侍奉圣驾,皇上长情,嫤贵人也值得絮叨一回?”
恭贵人杏眸含凝,她带了薄薄的笑,道:“我也不会侍候皇上,只守在一旁为皇上研墨,倒让姐妹们见笑了。”
皇贵妃冷冷盯着嫤贵人,蹙额道:“嫤贵人,你的舌头还这么灵活,上次受皇上挥掴,你还没记得教训么?”
嫤贵人花容惊颤,吓得忙跪在地上,身上冷汗涔涔,只道:“是,奴才下次一定谨言慎行。”
皇贵妃清了清嗓音,便扬眸相对,道:“这话撂在我这说说罢了,落到皇上耳中,想必又是一顿耳光子。”
皇贵妃瞥了一眼,只低低含笑,道:“今儿荣贵妃、丽贵妃还没到么?”
赵得海忙福身道:“回皇贵妃主儿,荣主儿派了人来说陪五公主、七皇子用中膳,丽主儿说身子不适,也不来了。”
皇贵妃强压下心中怒火,便婉声微笑,道:“知道了。”
勋嫔唇角上扬,犹自含着清冷笑靥,道:“皇贵妃主儿摄六宫事,她们说不来就不来?真是没规矩。”
宁妃忙娇怯抚胸,皱了一弯远山黛,道:“这明明是不敬皇贵妃呀!姐姐万不可轻纵了。”
皇贵妃垂了垂眉,便微微抿着茶水,沉声道:“无妨,都是自己姐妹。”
宁妃只低头暗笑,便摇曳着鬓上鎏金珠翘。皇贵妃抚着手边的一块如意,柔柔道:“芷答应,你住在繁春阁还惯么?”
芷答应立时起身施了礼,笑道:“回皇贵妃主儿,繁春阁收拾得干净,奴才……”
芷答应还不等把话说尽,珠常在便与索常在轻笑一声,道:“主儿不必介意,这芷答应不过是丫鬟出身,住在哪都无妨。”
她二人说完便在唇上掩着绣花手绢,嗤嗤一笑,宁妃鄙夷着神色,浅笑揉腮,道:“一个婢子身份,也不知皇上喜欢什么?”
璐贵人以扇遮面,脸上轻鄙带笑,道:“伺候人的丫鬟,也配与咱们坐在一起?”
芷答应神色畏惧惶惶,几乎晕厥,她眼泪滴滴滚落,愈发可怜无助。皇贵妃肃声道:“好了,芷答应好歹是从我身下学的规矩,又得皇上晋了答应,日后望姐妹们和睦才是,说出这样锥心之语,是给我难堪么?”
宁妃、璐贵人、珠常在几人当下便垂了头,脸上悻悻,沉静不悦。皇贵妃清和含笑,却进了一匙秋梨霜,道:“入秋了,皇上忙于政务不曾翻牌子,昨儿才瞧见皇上眼下青了一圈,且圣躬消瘦,食饮恹恹,如此一来,怕是不好。”
勋嫔妙目微睁,盈盈托腮,道:“皇上圣体恹恹,是奴才等侍奉不周之故,但望皇贵妃主儿降罪。”
宁妃、煦嫔、嫤贵人也起身屈了屈膝,道:“奴才等侍奉皇上不周,但请皇贵妃主儿降罪。”
皇贵妃眉色一蹙,哀叹连连,她单薄的身影在繁复的裙裾下显得端庄穆然,道:“都起身吧,只是皇上圣躬违和,这般疲惫,倘若妹妹们济事,也不至如此劳心了。”
恭贵人迎着皇贵妃哀婉的脸色,道:“皇上若患疾不豫,奴才等愿听从皇贵妃安排。”
宁妃顿在手中的秋梨盏也停了停,轻笑道:“奴才也愿伺候皇上,只是奴才怀娠怕是手忙脚乱,惊了皇上清安。”
皇贵妃清眸一扬,盈着一掬笑波,道:“宁妹妹有心就好了,你身子贵重,仔细安胎才是紧要。”
宁妃眉色轻挑,便柔柔地抚摸着肚子,顾自含笑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