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挑拨
九经三事殿内,茶香旖旎,日光斜落,御桌上的一尊鎏金虬龙纹莲花鼎炉幽幽轻袅泛着微凉冰气,氤氲着茶香热汽弥漫而来,那桌旁挂着一条浅黄色绣花手帕,许是丝竹管弦之声盈盈入耳,歌声绕梁,不绝如缕。
乾坤笑着倚靠在团枕旁,他双目微阖,翘腿做着手打节拍的轻松样子,凝笑道:“芷桂刚刚唱的,不比从前精进,这歌喉还得再练练。”
芷贵人温柔福身且施了一礼,道:“嗻,奴才谨记教诲,奴才刚刚还能唱得好些,只是……是……洁妹妹让奴才喝的一盏甜茶腻了嗓子。”
立在乾坤身畔的洁贵人鄙夷着神色,忙依偎躲在乾坤怀中,鬓叠深绿,轻笑颦眉,道:“芷姐姐真是好笑,没有过人的嗓子便别逞强,自己不行偏要怪旁人,妹妹跟前是没这个理儿的。”
芷贵人缓抬一张秀首,脸上的憎恶之色愈渐愈浓,道:“你若不殷勤奉茶,我又如何腻了嗓子唱不出来?还不是你暗中捣鬼。”
洁贵人一手挑逗着乾坤挺立的鼻子,一手慢晃一叶花瓣形芙蓉缠枝纳纱团扇,摇着那扇坠下的犀牛玉,嗤道:“到底是低贱的丫头出身,跟个歌伎似的喳喳乱叫,没有真本事,硬是滥竽充数、装腔作势。”
芷贵人脸色浓铅暗沉,欲要张嘴反驳,乾坤立时摔了一把檀香木柄快雪时晴帖折扇在桌,骤厉道:“好了!芷贵人,你侍候朕也不短了,能与新人一般计较么?朕口渴了,你去斟盏茶来吧。”
只见芷贵人微微仓皇失措,手忙脚乱地倒了一盏茶便要端来,她心中忐忑,端茶的手愈发颤抖。乾坤才抿了一口便烫了嘴,顿时雷霆震怒,将茶盏重重撂放桌旁,皱眉道:“茶水这么烫?朕平时喝过这么烫的茶么?”
芷贵人吓得脸色都白了,她忙跪下请罪认错,不停地磕头叩首,惴惴道:“皇上降罪!皇上降罪!是……是奴才粗心,奴才这就换一盏不烫的茶。”
芷贵人娇滴怯怯,嘤嘤带泪,更显窘迫无望,忙退后两步匆匆转身,却撞在了一旁琉璃灯罩下的青白釉盏托,那盏托顷刻落在地上打翻破碎,碎了一地釉白瓷片,闪烁出雪亮的光芒。
芷贵人惊恐的瞳孔睁得如铜铃大小,她声嘶力竭般的磕头呼喊,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奴才一时慌张大意错手打碎了瓷瓶,皇上恕罪啊!”
乾坤瞠目结舌,眉宇上怒气愈发浓烈,道:“你不知道当心么?”
洁贵人殷勤着替乾坤擦衣,便含着齿冷凉薄的声音,道:“这芷姐姐毛手毛脚,的确不配在皇上跟前伺候,好好儿地一件龙袍都被姐姐打湿了,还撞碎了皇上心爱的青白釉盏托,真是不该。”
芷贵人的头脑嗡然炸裂,犹自一道晴天霹雳直击而下,她的身影轻摇一颤,极力自持着礼仪规矩,战栗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奴才……奴才不是有心的。”
乾坤收起方才的一腔怒意,连连摇头皱眉,捶胸叹气,似乎不愿多见她一眼,多听她一言,摆手道:“罢了,你这样的人,从前活泼伶俐,这两年却变得这么毛躁粗鄙,连一盏茶都侍候不好,朕记得你是皇后身边的宫女?那你还回皇后身边伺候吧。”
芷贵人呜咽啼哭,低呼一声,目瞪口呆地瘫软躺在地上,道:“皇上!皇上不要!奴才是无心的!皇上!”
洁贵人扬起玉雪肌肤,嫣然模样,冷冷瞥于她,道:“芷姑娘,你还不谢恩么?好歹你伺候了皇上几天,换做了旁的,非要一顿棒子打死才是。”
未等芷贵人狼狈不堪地呼喊完,只见顺喜挥了袖,便带着人将她拖走了。皇后才要推门入殿,就见芷桂散发披襟,衣衫蓬乱地被人拖走,心中甚是疑惑惊讶,便向着赵得海按一按手臂,他才点头退下。
乾坤颔首含笑轻柔唤过,怜惜的爱意似春水般繁春凝伫,涟漪曼缓,道:“皇后来了,快坐下。”
皇后穿了一件云青紫团锦云纹缎袄,上绣七瓣暗红朵梅,下织刺金碧绿碎叶,敞袖边纹饰略略浅紫色的丁香花,并系着一方淡色丝帕放在右衽悬了的东珠压襟下,画了两道细眉,清淡着神色,微微含笑欠身盈了一礼。
皇后浅笑娉婷,目光清澈似一潭静水,道:“丝竹盈耳,想是皇上怡情了。”
乾坤随手拾起一本《范文正公集》赏读,不觉眉目含笑,两靥清润,道:“璧影想听曲儿,朕召来了芷桂唱一段听听,这芷桂不知怎么,唱得越来越不好了,朕打发她回去伺候你吧。”
皇后凝眉紧蹙,她腮旁眼角蕴了淡淡的浅红娇色,道:“这是什么意思?皇上厌弃芷贵人了么?”
乾坤急急撂下书卷便嗔目扬眉,粗砺着暴躁口气,道:“一点小事也做不好,不配与圣驾相随。”
皇后缓手拿起一盏刚沏好的白芍桑寄生枣花茶,她拾鼻轻嗅,但闻得香气,且缓放心神,道:“皇上既然下谕,奴才也不便多舌,璧影?皇上甚少召唤妃妾的闺名,璧影,想是出自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么?”
乾坤眸光四射,那柔和的许许清光似眷爱轻漾,道:“溪光摇玉璧,云影漏金盘。这人长得白净,连名字都好听。”
皇后轻轻抚摸小腹来掩饰心中的怨气与不忿,撇唇道:“皇上怕是爱屋及乌吧。”
乾坤微微咳嗽了一声,他含着笑色的脸庞清俊英挺,更显得仪表堂堂,俊美无俦,道:“皇后,你身子重了,无事也不必至御前请安,好好养养龙胎,黄贞显呈文说你的产期将在七月,那时候天热,好好坐月子才好。”
皇后只笑了笑便抚颊颔首,道:“谢皇上恩,突闻煦嫔殁了,奴才正值孕中,倒也听不得这些。”
乾坤手握一盏青花釉里红茶盖碗,只端详凝视于她,道:“皇后是怜悯齐佳氏么?”
皇后与乾坤两目交视,面面相觑,道:“毕竟同处多年,即便从前她作恶多端,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计较的呢?”
乾坤含笑颔首,轻抚过她的柔荑手背,语气却似铁一样生硬,道:“皇后宽和,你是想替那个贱人洗脱冤屈么?如果是,大可不必了。”
皇后薄薄的笑色如一层清雪飞舞落下,衬得她神色愈发冰冷清白,道:“或许有些事不是齐佳氏的主意,而是有人逼迫她的,奴才心想,当年仅凭齐佳氏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步步为营,招招致命,算计得如此精细,乃至分毫不差?”
乾坤冷凝着脸色,他的眼睛皎洁得似墨点漆,便带着一丝赸笑,道:“一个人想要害人,哪一步算计得不精致入神些,不等算计上旁人倒让旁人算计了,这样的人也无用,皇后养胎多月,心思竟然也变得单纯了么?”
皇后心绪迷乱,颇为叹惋,只凄凉着双眼注目向他,道:“奴才是心有疑虑,怕皇上冤枉了人,而让真正作恶的人逍遥法外。”
乾坤以冰剑一般的锐利瞥眼于她,带着薄薄若霜雪的肃气,道:“皇后说话是越来越有禅意了。”
如此寥寥数语,两人不免互视凝望,缄默无言,只有悄然进殿递盘拿碟,端茶送水的几名丫鬟鱼贯出入,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片刻的静默。
皇后盈盈着一汪春意双眸,摇扇道:“听说瑞恿、瑞愆、瑞悊不日便班师回京了,此番围剿漠西蛮人,收复城地,不光兵强将猛,三位皇子更是龙骧虎步,奋勇当先,皇上必得好好恩赏。”
乾坤扶额闭目,倚窗哀叹,道:“这次瑞愆还中了箭伤,索性箭射在了肩上,才不致丢了命,这瑞愆年轻善战,与将士出生入死,实该好好儿嘉奖。”
皇后拨弄着领下东珠,盈盈着明亮的璀璨映衬她的面颊,道:“瑞恿、瑞悊便罢了,瑞愆为江山立下不少功劳,皇上擢升也是好的。”
乾坤懒懒地伸手递过一牙西瓜放在皇后眼下,便柔和浅笑,喜悦道:“这次出征漠西,你的堂弟彦庆、亲弟彦霖也在其中冲锋陷阵,果然都是好样的!”
皇后偏偏含了婉转和睦的容色一瞥,道:“两位弟弟能替皇上效力办事,是他们的福气,也是恩泽。”
乾坤眼底的笑纹愈现愈浓,如一轮清辉弯月皎洁升空,道:“还有杜尔伯特部,洁贵人的娘家,这次替前线运送粮草,支援马匹,传递消息,杜尔伯特氏出力不少。”
皇后略略端庄正色,更含着中宫威严之态句句相问,道:“皇上宠爱洁贵人,还重用她的娘家,这是好事,只是……这洁贵人这样拨弄是非,皇上不可轻纵她。”
乾坤的眉宇山涧似经年不散的浓雾,阴沉霭厚,道:“皇后之意是璧影挑拨了?还是想对璧影严惩?”
皇后带着一弯新月的清冷缓目凝视于他,低恳道:“芷桂大小也是贵人,皇上突然降为宫女,这样的事实在闻所未闻,如此搬唇弄舌,是否严惩还要皇上定夺。”
乾坤笑着轻抚珐琅斗彩姜黄色茶盅,那茶色莹莹一碧,无比剔透,只倒映着他眉目清浅的样子,道:“这璧影出身蒙古,性子爽落,侍奉朕多时,从未有过不周,且芷桂伺候几年了,打湿了朕的衣袍不说,连一盏茶都沏不好,朕留她有何用?”
皇后的眸光似秋水积潭一般清澈澄亮,道:“皇上如此,奴才也无话可说。”
乾坤挽过她白嫩如凝脂的手背轻轻一吻,便笑语嫣然涌上眉头,道:“打湿龙袍褂襟,杖毙她都不为过!皇后,你且安心养胎是了,这六宫的事交给丽贵妃料理。”
皇后忍气垂首,心意迟缓,只摇曳着鬓上鎏金福字流苏,刚挺道:“皇上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乾坤的温柔在侧身靠近,道:“皇后是觉得朕偏宠杜尔伯特氏了么?她有几分娇纵的样子,却很像薨了的珍妃。”
皇后眼中是一片冷淡如月色纤辉的清明,嗤鼻道:“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皇上是想说这个吧。”
连着一两日都是春色无边,芬芳满园的晴好天气,皇后花钿面靥,腮红凝荔,斜倚在窗下,她眼望妩媚灿烂的春光胜景,一手轻持一柄月白色绣清竹轩风团扇,一手抚着小腹含笑揉摸,赏着延爽楼下奇石层峦,曲水急湍,桃李婀娜,翠竹掩映。
鑫常在轻婉一笑,便望着几盆月季、瑞香隐隐含笑,道:“皇后主儿的龙胎快六个月了吧,听说过了夏就要临盆了。”
皇后将手旁的一枝瑞香花轻戴鬓下,那盈散出的香气幽幽,沾手带香,道:“是啊,这一胎头两个月不适,后几个月倒还轻松些,不似怀瑞殷那时候从头到尾难受了。”
勋妃轻柔的目色缓缓注目在皇后身形上,便端详道:“主儿这孕像仿佛又是皇子吧。”
皇后娇艳中隐着苍白的脸色,被耳畔的东珠坠饰掩映得光彩熠熠,格外雍容,笑道:“生儿也好,生女也好,生儿子是雪中送炭,生女儿是锦上添花。”
恭嫔娴静地垂眸片刻,许久才温和含笑却映着她哀楚的靥色,道:“主儿不知吧,丽贵妃又怀了。”
皇后沉定心眸,笑容清淡,不露一毫声色,道:“是么?她也挺能生的,这几年数她宠眷不断了。”
勋妃冷冷揾腮,她的鼻翼有着暗沉而凛冽的气息,道:“皇后主儿,这几日丽贵妃主持六宫,赏钱赏银,施恩上下,六宫奴才无不赞誉,四郡王刚一胜利入京,就在绮春园大摆酒筵,她们母子二人真是春风得意。”
皇后柔和的光影下藏着刺刺冷凝,便笑意幽沉地目视片刻,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少年轻狂,当真气宇轩昂。”
勋妃俊秀的面容上笼过一层薄薄的笑,只哀怨蹙眉,垂目道:“探御前的口风,皇上预备晋大郡王为汴亲王、三郡王为梁亲王、四郡王为赵亲王,大礼好像交给了内务府办。”
恭嫔愁眉紧皱,骇然色变,双唇止不住战栗颤颤,道:“瑞悊一封亲王,便是要有登临太子之兆,皇上这般,是置主儿的九皇子于何地?”
皇后的端秀容颜下却坚定沉稳,她含着笃然的笑意,愈发温婉垂眸,清许恭谨,道:“圣意如此,你我都左右不了。”
皇后目送着勋妃、恭嫔、鑫常在的身影离去,她才要起身刺绣,将绣了一半的花繁林深景勾描几笔,却见赵得海脚步匆匆地弓身进殿,道:“皇后主儿清安万福,主儿您瞧,这样的荷囊您是否见过?”
翠竺矍然变色,一张端正玉面瞬间冷凝冻住,道:“瞧着针脚样子,像是……像在坝上时行刺之人遗落的那枚。”
赵得海震颤须臾便瞠目结舌,垂声道:“是呢,奴才瞧了一眼便觉得针脚太像,尤其是上绣的花样。”
皇后闻得此言,不觉捂嘴惊呼,遽然起身,道:“这花式样落,还真挺像,这东西在哪儿捡的?”
赵得海的脸颊上有冷冽的恨意悄然划过,他只含了不动声色的笑,道:“今儿春晖堂赐宴,奴才见大郡王的福晋乌梁罕氏身下戴着这个,便趁着她醒酒叩安时,顺了过来。”
皇后清冷的颜色愈加暗沉不豫,却勉强着舌底下的柔和恭顺,道:“看来行刺之人呼之欲出了。”
赵得海的神色便松弛了不少,口气愈加从容,道:“皇后主儿,这事儿您打算如何?”
翠竺冷竖眉眼,目光坚定,却无丝毫退让之意,道:“行刺堂堂中宫,必是死罪!”
皇后手握着茶盅狠狠摔地,她宽敞的袍服下颤栗着冰凉的十指,道:“大皇子这个孽障,胆敢刺杀嫡母,真是不要命了。”
赵得海的眉心微微跳动,他含着十分低顺谦和的口气,道:“皇后主儿,这事儿您是否先向皇上禀明?”
皇后缓缓落座,慢慢啜了口茶,便立起一双娇艳眉眼,道:“明日是浴佛节,待过了节我再与皇上好好儿地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