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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春深

这一年初夏,随着瑞恿被革黄带子、圈禁失宠的慢慢到来,显得格外闷热烦躁,乾坤的诸子中除了早殇、幼小的外,谁人也没有赵亲王一枝独秀,一花独放了。

这一日芭蕉炎炎,夏蝉嘶鸣,皇后入殿时,仁后正坐在炕旁纳凉看书,她手握一卷《女则》,读得兴趣盎然,津津有味,注目之处是佛前的一盏鎏金铜錾莲花纹嵌珊瑚海灯,佛香袅袅缠缠,灯光明灭幽幽,散入炎热的静谧中,愈发光闪陆离。

皇后托着肚子,才要福身下跪,却被桂姑姑轻轻摇头,稳稳搀住,便欠腰道:“皇额娘清安万福,万事顺意。”

仁后穿着一件湖青色锦绣福寿缎袍,襟上满绣金黄菊花,举手衣袖畔浅绿的花叶与镶彩的纹饰愈发金碧辉煌,一身清贵。她便忙定睛转眸,亲手搀了皇后含笑起身,道:“来,快赐座,奉茶。”

皇后笑意温顺,便坐在炕沿边一条赤红狐狸皮软垫上,笑着伸手接过桂姑姑手端的鸾凤茶杯,徐徐抿了一口。

仁后缓缓注目,压了一把衣襟侧圆润的东珠,道:“瞧着皇后的孕像,这一胎像是皇子,这几年你频频育子,也算有福了。”

皇后忙放下手握茶盏,便含着疏淡的笑纹,道:“谢皇额娘恩。”

太后微微合上书页,似乎凝神端详了皇后良久,才道:“如今你贵为皇后,且身怀有孕,这是大喜,六宫的事皇帝都托付给了丽贵妃,她一向擅宠,我也不喜欢她。”

皇后挑起两笼烟眉,从容一笑,道:“丽贵妃的子嗣最多,赵亲王更是志满气骄、鸾飞凤翥,且丽妹妹从前帮着孝顺皇后主持过几日宫务,倒也还中。”

仁后的神色在午后的日光下显得祥和蔼然,她翻了几页书卷,那笑色便如薄云一样清淡,道:“你瞧瞧你,堂堂中宫,竟然被区区小妾凌辱,她再得宠,也在你之下,你不该这样容她。”

皇后的鬓上嵌了颗颗珍珠点翠轻盈绾起,她沉静一般的面色雪白得似月,难辞瑰丽,清静少言,道:“瑞悊年轻能干,皇上有意立他为太子,奴才不过枉担虚名罢了。”

仁后的声音虽轻,语中的疾言厉色却深沉可闻,道:“皇帝是急切了!瑞恿那个不孝儿子削爵圈禁;瑞愆受荣妃连累,许是皇帝也不肯;瑞悊是骁勇,外家也尽力,可你还有瑞殷这个嫡出?不能不为他思虑。”

皇后凝神上挑,她微一抬眼,只磕了磕茶沿,便发出清脆的响声,道:“皇额娘是知道的,我一向不意储位,即使丽妹妹如此倨傲,我也一笑了之而已。”

仁后目视四周的雕梁画栋、金碧辉映,只觉得满眼璀璨,处处辉煌,便轻叹一声,道:“你是好脾气!这几日宫中所传,说赵亲王有继承宗祧、践祚嗣位之像,这种话起初几个人讲,后来竟御花园都在传,我已命人逐个掌嘴了。”

皇后笑色停滞,她便托腮片刻,沉吟道:“皇额娘洞察秋毫,奴才驭下无能。”

仁后含了朦胧且寂寥的笑意,扬眉道:“皇帝也不知怎么了,被丽贵妃母子迷惑,竟然还想晋她为皇贵妃,简直是混账!”

皇后慢摇一叶浅紫绢扇,轻盈道:“皇额娘万勿动气,皇上此举也是以江山为重,奴才不敢疑议。”

仁后身边尽是金碧辉煌,珠围翠绕的香花摆件,她随手拾过一面富贵金桔,温柔轻抚,道:“听说你许了身边的蕊桂嫁与太医院的苏钰?这事儿是真的么?”

皇后忙温和颔首,便手抚鬓下一丛烧蓝点翠金翘,道:“是,蕊桂从潜邸伺候我十几年,我与她情如姐妹一般,若再耽搁了,真怕错了一段姻缘。”

仁后的眼睛有些微眯着,目光却在一片清和的光耀下十分慈蔼,道:“皇后果然慈心,昨儿我翻了几页敬事房的档了,这皇帝独宠洁贵人,皇后可知?”

皇后柔和扬目,便咬唇苦笑,道:“洁贵人是亲王之女,年轻美貌,皇上一时传召多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仁后只瞥了皇后一眼,但见她气度雍容,颇有恭谨垂恩之姿,便道:“你都这样说,我也不好多言什么,既然如此,由着皇帝去吧,皇后好好儿安胎为上。”

皇后起身告辞,仁后见她扶了一众丫鬟的手出去了,才愁眉上脑,饮恨吞声。

回延爽楼的路上,晴川历历,芳草萋萋,一树树紫薇次第绽放,鲜艳袅娜,玫红似瑰,雪白如云,深粉像霞,碧绿的花萼中抽出一根柔嫩细丝,满是缀着娇红的花瓣,如打皱的浅红绢子一样,一朵挨着一朵,一簇簇花枝,一丛丛花海,真是花团锦簇,热烈妩媚。

皇后眼望一树树紫红花叶,不禁心生婉约之意,便轻拨花枝颤颤,鼻嗅淡闻,道:“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这初夏时分,紫薇花袅娜绽放,真好看。”

赵得海笑着颔首,道:“是啊主儿,听说洁贵人喜欢紫薇,皇上便从山东栽植了许多运送入京,尤以春晖堂一带广植最多,这儿的紫薇还是仁帝时的,花色倒不如新的了。”

皇后颦蹙蛾眉,转脸便松开了垂落的紫薇枝叶,冷冷道:“这个洁贵人颇有手段,皇上也真宠她。”

赵得海踯躅不定,还是忍不住轻问一句,道:“皇后主儿真打算将蕊桂许配给苏钰?”

皇后目光明澈得似春潭照水,柔波碧漾,道:“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变过?”

赵得海引着石头小路,忙低首迟疑,道:“奴才不是这个意思,蕊姑姑伺候主儿久了,奴才怕主儿身边没合适的人候着。”

皇后看了赵得海两眼,便语带温和,清笑道:“有你们在,我也安心许多。”

赵得海愈加低头,神色谦卑,道:“主儿万勿多思,连仁后都耐心嘱咐您好好儿养胎,这是头等大事,等缓足了劲儿,您再收拾丽贵妃、宁妃也不迟。”

皇后似笑非笑地揉搓着一束花叶,那一朵紫红花蕊轻轻簪在鬓下,笑道:“宁妃倒也罢了,小人得志的样子,且我手上还有她的瑞懃,她敢顶撞放肆?”

赵得海微微沉吟不语,脸上却情急焦虑,道:“她是不敢,不过赵亲王与丽贵妃一直对后位垂涎若渴,虎视眈眈,皇后主儿身下有嫡子,不得不防。”

彼时宁妃携着崔万海的手正笑吟吟地踱过来,她袭一身娟粉色芙蓉刺绣缠枝花叶轻薄纱衣,那衣裙深浅重叠,刺着瓣瓣桃花落在衣襟袖衽旁,十分旖旎香艳,裙下裾摆桃红浅绿交织簇拥,偏她身段纤纤,容色瑰丽得如新破的石榴红润晶嫩,更似胭脂轻蘸,香韵娇秾,在株株桃花下愈加轻柔妩媚,明艳动人。

崔万海手脚比划着含笑,道:“奴才特地给您挑了块好地儿,这儿僻静且无人,主儿好好儿练练嗓子,说不定这一唱皇上就唱来了。”

宁妃扬起芙蕖一般的娇小面颊,便折了一枝清露桃花比在腮边,道:“这儿是清净,那今后我就来这儿练曲儿,不会像上次被皇后撞见吧。”

崔万海扑一扑手中一柄刺绣娇桃绣鸟雀丝扇,愈发谄媚带笑,道:“不会,主儿好好唱唱,那淮戏可不是那么容易学的,不过宁主儿聪慧,什么东西一学就会。”

宁妃轻俏一笑,她一把夺过扇子,摇曳着垂落的杏红色璎珞坠,便丝丝冷笑闪过靥旁,道:“这点东西竟也能扯脸皮跟我讲?别说淮戏了,秦腔、昆曲、黄梅戏、绍兴戏、扬州清调,哪一个能难倒我?”

崔万海一脸的惊慌和为难,便皱眉道:“您把皇上唱来才是正经儿的,万一皇上没来,皇后和丽贵妃的人手过来,不把您掌二三十下,怎可罢休。”

宁妃乍然惊听,不觉又气又恼,她便将刚才的桃花面孔尽数隐去,阴沉着脸探头过来,只见一片鲜花翠柏当中,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身穿一件明黄色褂子,头戴琥珀嵌珠冠帽,正和两个小孩在假山后嬉戏打闹。

宁妃满目憎恨,便扬起一张冷暗容颜正欲出声训喝,却听见身后远远有人呼唤,道:“八皇子、九皇子,仔细着别摔着了!”

宁妃顿时一怔,她眼见八皇子活泼可爱的样子,一颗心瞬间怦怦乱跳,忍不住几个步子冲向前,睁大了双眼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孩子。

常嬷嬷紧忙抱起八皇子,又瞥了一眼凝神盯视的宁妃,便福身施了一礼,八皇子倒也乖巧,忙一揖到底,拱手道:“宁娘娘清安。”

蓉桂忙跪下身子整理着八皇子的衣领袖口,柔和笑道:“八皇子,这是你亲额娘,她不叫宁娘娘,快叫额娘。”

宁妃含泪带笑地俯身抱起八皇子,她疼惜地爱抚着鬓旁的碎发,道:“瑞懃!我是额娘,是你的额娘啊!你不认识我么?”

八皇子一脸害怕,他忙拒绝挽手,呜咽道:“你不是我额娘,我的亲额娘是皇后主儿。”

宁妃气得两眼瞪红发疯,一把揪住八皇子的衣领,狠厉道:“谁教你这些的,我是你亲额娘!皇后是养母!不是你的额娘!”

八皇子急急挣脱开宁妃的手,越发快步疾奔,摇头呼喊,道:“你不是!我的亲额娘是皇后主儿!你不是我额娘!”

宁妃脑中懵然裂动,一片空白,只愣住心神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着目视前方奔跑的孩童。

宁妃情急落泪,不觉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我的儿子怎么变成了皇后的!怎么变成了皇后的儿子!”

崔万海压低了极小的声音,怯怯道:“八皇子从小便养在皇后身边,与主儿不亲也是有的。”

宁妃的阴柔面孔上浮现层层狠毒之色,她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切齿道:“皇后太可恶了!生生夺了我的孩子!这笔账我一定要和皇后好好儿清算!”

到了傍晚,先是翻了鑫常在的牌子,后是叫散了众人。皇后才喝完汤药漱口,便趁着月色入户的清朗天气,坐在炕边与蕊桂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家常来。

蕊桂替皇后铺着床被褥子,便利落道:“主儿,这是奴才新洗干净的被褥,上面都洒了薄薄的茉莉花水,盖在身上既温暖又好闻。”

皇后吟吟浅笑,她拾起一柄玉轮揾腮,盈盈道:“我自己做就是了。”

蕊桂连忙摇首,一刻也不闲着,只道:“您现在怀着龙胎,不宜动手,这些都是奴才做惯了的,夜晚若是渴了,奴才沏了壶水,放在了桌上,若是饿了,还备下一碟椰枣和山楂丝。”

皇后蛾眉曼展,娉婷蕴笑,道:“偏你这样细心,好了,你快点回去歇息吧,我虽有身孕这些小事却不妨。”

蕊桂跪在床边,她含着浓浓的笑色为皇后泡足,道:“奴才能伺候主儿一天是一天,哪怕日后不常伺候主儿了,奴才也能安心些,主儿,奴才舍不得你,奴才还想多伺候您几年。”

皇后笑着捋了捋她的头发,眸光微闪,尽是清柔,道:“年纪到了,缘分也跟着来了,我不能强留你在身边,耽误你的青春,苏钰性子温和,又肯上进,人品自然无可挑剔,与你成婚配我也安心。”

蕊桂倚靠在皇后双腿下,她眼含泪水,沾湿着细长睫毛,道:“可是奴才伺候了主儿这么多年,主儿忍心放我出宫么?”

皇后伸手拭着蕊桂眼角的泪花,那衬着明灭的烛光闪烁,愈发慈和,道:“你能有佳偶良缘,我也能放心,从潜邸到六宫,你跟了我十多年,我虽然不舍,但却明白,终有一日,你会离我而去的。”

蕊桂一时情动落泪便抱住皇后的腿,皇后垂眸带笑,将怜爱之意尽展在前,笑道:“好了,苏钰值得托付终身,且他在六宫当差,见他如见你,日日都能相见,有了旨你也能入宫叩安。”

蕊桂这才止住了泪花,勉强破颜一笑,道:“谢主儿替奴才思虑,奴才不在的时候,主儿要照顾自身,勤加歇息,不要劳神,您身子本来就不好,望主儿仔细凤体康健。”

皇后笑着握住她的手,一股热泪夺眶而流,道:“你的嘱咐我记下了,我的意思是过了端午,就安排你俩的婚事,苏家在京中多年,门生故旧,亲戚众多,他家新添了一处宅子,拾掇得也算利索,你虽然身为宫女,该有的东西却也不可少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有一对鎏彩鸳鸯金饰件是我托张扣在宫外打的,还有四件衣裳行李,八双做好的被褥,是我让绣坊的几个年长有福的嬷嬷缝纫的,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入苏家,只希望你与苏钰伉俪情深,琴瑟和鸣。”

蕊桂诚挚含泪,紧紧攥紧皇后的手,道:“谢主儿大恩!奴才一定记得主儿的托付。”

这一夜,蕊桂守在皇后床畔,二人相谈甚久,直到了深夜才肯睡去。到了第二日清晨,皇后先传了钦天监问了日子,又吩咐内务府置办嫁妆,一切开销均出自皇后宫中,皇后又足足添了两倍妆奁礼数,务必让蕊桂嫁的风光体面。

蕊桂轻敏地添了添桌角的茶水,含笑对着众人一一絮叨,道:“皇后主儿素来喜欢都匀毛尖,沏茶的时候要泡六七分开,不能太烫,也不能太温,还不能太香,更不能不香,那香气氤氲着,才觉得好闻。还有皇后主儿一向喜欢蜜饯桃子,必得六月中的鲜桃兑了砂糖,搅了蜂蜜汁才好,主儿现在孕中,膳后更喜欢进一些梅子、杏干、枣干,生津开胃的对龙胎也好。”

秋檀、秋荻、珣月、琼月、珒月忙点头记下,蕊桂继续理着一杆衣架上挂的轻薄衣衫,笑道:“还有皇后主儿一向喜欢蔷薇,尤其衣衫袖领满绣着才好看,入了夏或是进了秋,管广储司领是了,那些人都知道的,还有主儿到了冬日喜欢绣梅花的大氅和斗篷,皮子、端罩喜欢紫貂皮的。”

皇后的笑似红霞铺散,娇艳且绮丽,道:“这些话你翻来覆去都说了三四遍了,我都要听出茧子了。”

蕊桂的腮边生出浅浅靥窝两朵,她抿嘴掩鼻,便道:“奴才想把主儿的一切喜好都告诉她们,奴才不在的时候,也好尽心服侍主儿。”

皇后抚手凝笑间清润柔和,更展出婉顺般的笑意,道:“你就安心出嫁吧,有翠竺、秋檀、秋荻伺候,还不放心呀。”

蕊桂这才含笑允诺,恳切点头,依依不舍地目光更眷恋在皇后身上。蕊桂出嫁的那一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自是惊动畅春园所有人,除了丽贵妃、宁妃外,上到勋妃,下至太监丫鬟,都一一过来相送,热闹得将延爽楼围得水泄不通,众人无不感慨蕊桂与苏钰得圣旨赐婚,锦上添花,恩爱美满,幸福团圆。

皇后执过蕊桂的双手,含笑替她戴上一对银镯,道:“今儿是五月十二,是你的喜日子,好好儿地挽过苏钰的手,这辈子永不分开。”

蕊桂情动落泪,几度哽咽,苏钰搂过蕊桂的肩,温柔笑道:“皇后主儿放心,我今生一定会善待蕊桂。”

如此,皇后替蕊桂理好凤冠霞帔,盖上大红盖头,欢欢喜喜地送了她出畅春园,四平八稳、顺顺当当地嫁入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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