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狱
应了邱频的话,第二日午后,耳边突然响起门锁咔嚓打开并落下的声音,铁链叮哐的坠在地上,也敲响了谢长柳几欲沉溺的心。
谢长柳回身抬头时就见了已经微敞的牢门。
门外无人,寂静无声。
好似门锁落下只是巧合。
但谢长柳已经不信巧合了。
这是要他出去呢。
他站起来,拍拍后面沾着的草屑,越过那桌完好无损但已经招来蚊虫的美食佳肴走出去,走过一间间空荡的牢房,走过蜿蜒与曲折,他走出了困住他的天牢。
初见天亮,恍如隔世。
他其实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是见不到外面的世界了。毕竟,他犯的罪,足以千刀万剐。
门口守着两侍卫,他打着他们面前而过,都只平视前面,倘若见不着他。
道上停着一辆青布小马车,车前候着一个青衣小太监,车辕上坐着一个戴斗笠的带刀侍卫。
看样子是等着他的。
见他甫一出现,那本安然静待的小太监就小跑迎来,在他侧前方弯着腰道:
“谢公子,奴才是东宫鱼总管底下办事的,奉命带您回宫。”
回宫。
谢长柳想,自己还有回的那一天吗?
马车行驶得很平稳,到了东宫门口也未停,直接在开了的小门处进去,绕过一座座行宫、亭台楼阁,直至长留殿外。
东宫主殿,谁能有那个资格驾车而至?除了那九五至尊便是东宫太子了,可他谢长柳也有这么贵重的一天,却说已经落在泥里打滚了五年。
长留殿,一如当年,变化不改。
风吹歪了檐下挂着的灯笼,底下坠着的金线流苏翩翩起舞,悬着的环佩叮当作响。
他叹息,自己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被请下马车,马车便被驶走,小太监也不见了踪影,独他一人站在长留殿外,望着这座殿宇陷入沉思、进退不得。
要他来的不是鱼总管吧,东宫的主人是谁,他还是晓得的。
固然他不欲进那地方,可还是无法在外面站上一下午。
人,总是要见的。
他缓缓踏上那曾经踩过千万次的三步的石阶,再行四步,便是殿堂门下,大门此时敞了半边,漆红的雕花镂格大栓面,约有半掌厚的门板,散落一地的碎光。
太子为人纯善,体恤万民,从不铺张,可这长留殿内,四面都是做了壁橱,壁橱内,满是红白翠绿的玉器珍宝,好不豪奢。
谢长柳情不自禁的扫过那一件件的精美绝伦的玉器。玉髓玉环玉石玉佩、玉如意玉镯玉带应接不暇。
秦煦,有这么爱玉吗?
爱玉的人,从来都是他。
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稀里糊涂的被寺里的师傅批命,他是个瓷器的命,要用珍贵的物什压一压,不然,就命运多舛,恐易早折。
她爹娘宠他不得,不仅信了,还诚惶诚恐起来,后自然而然的花大钱买下了寺里的一件玉项圈。
因此,他屋里最不缺的就是玉器,也是在这样的熏陶下,他自幼喜那玉器摆件,那时在东宫,连扇子都是挂的玉坠子。
只是,那师傅一语中的,且戴玉也没有改变他多舛的命途。
反而是逃亡的这些年,他从叔父那听得,那寺里的和尚,但凡见到给自家孩子批命象的富绅豪士,都是这样的说辞。
既是富贵人家,自然对孩子格外周密上心,从小捧手心里长大,哪里就那么多波折多舛,为此,平平安安长大的孩子占绝大多数,而那寺庙因此香火不断,在众人心中被视为最灵验之地。
想此,谢长柳不禁笑出声来,他那傻傻的爹娘啊,半生学识,为官数载,哪里不知道这点门道,不过是为父母者,关心则乱啊。
“长柳。”
声音带着一股颤音,他听过,陌生又熟悉。
谢长柳放下抬起的手,转头。
对面的秦煦,一身玉色的锦衣华服,身形颀长,丰神俊朗,如月朗朗,如风习习,松柏有弛。固然不发一言,却也有股上位者的恢宏气势。
终究不是当年那个会低头的太子了。
也不是那个会带他回家的秦煦了。
“太子唤谁?”
谢长柳这个身份,已经不是他的了,他早在五年前就把这个名字埋了,埋在了那片荒山里,那连片的无名的空坟里。
秦煦望着他,眼眸里是隐忍的涌动。
他该知道的,谢长柳恨极了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
他不要的何止是名字啊,连他也不要了。
“长柳,别这样……”他如鲠在喉,心里泛着酸涩,涩得他骨头缝里都冒着针扎般的难受。
昨夜一夜未歇,他枯坐在这座冰冷的宫殿内,他望着那在月光烛火下泛着荧光的壁橱,他多想给自己拼一个谢长柳啊。
他回来了,是他千呼万唤的结果啊,可他彷徨了,因为他看不到他眼里的光了。
他没有谢长柳了,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
谢长柳低低嗤笑一声,睥睨着那人,脸上带着一股漫不经心与张狂。
“太子爷,草民是杀您的刺客啊,您这样与一个挟持过您的刺客共处一室,您,觉得合适吗?”
他一口一个刺客,事实又是打击。
秦煦那宽大袖子下是攥紧了的拳头,多年来自持的稳重让他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心。
“从前种种,皆是过往,亦可烟消云散。何必执着过去仇恨?我们,往前看,好吗?”他望着谢长柳,眸子里是沉溺的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在谢长柳听来那般刺耳。
谢长柳宛如被踩了尾巴的猫。
“太子爷莫不是还没睡醒吗?要我抛却仇恨?这不是你的仇,你怎地就说得如此轻松!”
“要我抛却?除非你把我爹娘和老师阿眠都复活!我就抛却所有,你让我如何就如何,可以吗?你能把他们都换回来吗?我的殿下。”
秦煦张口无言以对,那对好看的剑眉拧成了结巴。他自知没有起死回生点本事,他做不到。
所以,他就要和谢长柳背道而驰吗?
可是,他也做不到这样,他不欲同谢长柳化为彼此的仇恨。
他可以与天下为敌,唯独谢长柳不能。
就是在这无声的僵持下,总有人及时的出现,打破冰点。
“谢公子!”飞鱼真的好似飞鱼一般,飞了进来。
那七宝罗群撒曳开来,像极了盛开的杜鹃花,热烈而艳丽。
他一来就抱住了谢长柳的腰,像找到了心爱之物的孩子,久久不愿离去。
谢长柳被突如其来的环腰拥抱,惊吓得不知所措。他垂眼看着埋在他肩窝里的头颅,他的发丝由于方才夸张的动作挂在了他的耳上。那只洁白小巧玲珑的耳朵,由于他的呼吸还在微微抽动。
这是飞鱼啊,那个天真又烂漫的小机灵鬼,性子像极了他的小阿眠。
“在下无极。”
谢长柳表现的很是疏离,这让飞鱼有些沮丧,却也依言改了称谓。
“无极。”他依依不舍的从谢长柳的怀里退开,委屈巴巴的眼睛瞅着人,似乎谢长柳是什么负心汉。
直到顺着谢长柳清冷的眼神才看见屋里的另一人。
“太子殿下!”飞鱼顿时惶恐不安,他方才把太子视若无物晾在了一边,这……不妨事吧?
他噤若寒蝉的退到了边缘地带,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出现,一定是不合时宜。
其实,他的出行是恰合其时。
秦煦没有理会飞鱼,只是极力的把自己隐匿在空气中。
可这样一来,三人都相顾无言,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最终秦煦似乎是想开了,他凝视着人一字一句道:
“你说的对,我换不回他们,所以,我也不打算做这无用功了。”
“你既不是谢长柳,那便是刺客无极,如今被我擒获,我不杀你,你留着我另有用处。”
这一瞬间,他全然没了先前的小心翼翼与柔和,他冷峻得模样才彻底像一个一国储君。
沉着、冷静,自持,笃信。
“来人!”他高喝一声,似乎是要唤来外边的下人,但他忘了,为了安排谢长柳进宫,他早已经清理了长留殿里里外外的下人。
“在……”飞鱼在角落里冒出来,微弱的举手。
秦煦瞥了他一眼。
“带他下去,安排在印象堂,看紧了他,若是跑了,你们就都谢罪吧。”
飞鱼慌忙点头,拜过太子,拉扯着谢长柳就要慌不择路的出了长留殿。
谢长柳顺着他后退了几步,他对上秦煦的目光,眼里有太多的疑问,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秦煦还留自己干什么?
他不怕他杀了他吗?
快刀斩乱麻,这是他教他的道理,为何却不用出来?
在门槛处,差点被绊倒,谢长柳才回正了身子,跟着飞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