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出行
天子巡视,这是历朝历代皇帝在位都要做的事,一,是体察民情,观己政效,二,是预防下部官僚不义,蔽上为害,三,是为亲游江山,壮大志,开盛世。
拂晓时分,一队二十几人的人马从汴京城驶出,这在汴京来说,最是正常不过。有时,位高权重者出行,队伍更为壮观,便是行李器具都要占了几车,更遑论侍从家眷。
谢长柳跟着飞鱼一大早就在十里坡等着,他们清早就先出了城,在这等着和队伍汇合。
谢长柳被清晨的风吹得凌乱,由于早晨清冷他把手藏在袖笼里,此刻也不情愿拿出来拨开在脸上舞动的发丝。下巴蹭着披风的毛领,他都感觉到已经沾了浑身的雨露。
可等的人却还没看到影儿。
他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带上自己,难不成是怕他跑了吗?还是怕他去找元艻报仇?不是也给他上上镣铐了么?究竟在怕什么?
比起清晨被人从被窝里挖起来,他更在乎的是焦灼的等待。
没等他心里埋怨多久,就见远远的车驾驶来。
那支队伍在十里坡的亭子前停下,华章带着一众羽林卫乔装做侍卫模样骑着马护卫着中间的马车左右。
飞鱼本要带着谢长柳骑马,哪知马车里传来秦煦的声音。
“上来。”
未指名道姓,可众人心知肚明都知道说的谁。
飞鱼无法,只得自己骑马,谢长柳顿了少许才往马车去。
坐在马车上的侍卫下来扶他上了车,见他脚上露出的镣铐也面色无波。
马车朴素,不是很大,坐下两三人还是勉强的。
中间还摆着一张小圆桌,上面摆着茶壶器具以及两碟点心。
秦煦纵然是出行,也很惬意享受。
这是他应得的。
自上了车后,谢长柳就坐在门口的位置便很安静的待着。
他靠着车壁,垂下眼睑,好似昏昏欲睡, 其实是在盯着车帘在他黑色的鞋面上晃动。
秦煦不动声色的打量人,距离上月离开东宫,又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他皱起眉头,有种要提审飞鱼的冲动。
五年的折腾,在东宫养得珠圆玉润的人都要变成树干了,
秦煦心里不郁,想要把谢长柳养好的心思愈发旺盛,他视线落在精致的点心上,示意谢长柳吃东西。
“吃。”
一个字,简短。
说得没头没尾。
谢长柳闻声抬眼看着秦煦,不说话,也不动作,在秦煦面前,除了一开始的愤恨,就只有古井无波般的态度。
秦煦不耐烦了,捻起一块递他嘴边。
糕点碰到他的嘴皮,被逼得无法的谢长柳微张口,秦煦就一骨碌的塞了进去。
他的手指触碰到谢长柳的唇瓣,温热的触感让他有点发热。
他匆忙的抽回手垂在膝上,目光却是灼灼的盯着谢长柳那微阖蠕动的嘴唇。
谢长柳尝了,是梨花酥。
是那日尝过的已经不好吃的梨花酥。
味道还如那日一样,没有半分区别。
他又觉得嗓子痒,于是开始咳起来,这一咳就一发不可收拾,咳得嘴里嚼碎的梨花酥都吐了出来。仍只觉得喉咙里面痒得难受,他掐着脖子,试图让自己好受。
可这一切在秦煦看来,触目惊心。
他抓住谢长柳的手腕,生生的把手掌从他脖子上拉下来。
他看着他洇红的眼角,看着他涨红的脸庞,看着他嘴边的沫子,以及被掐出红痕的脖子。
他不可控制的发抖。
秦煦怕,怕谢长柳死,也怕这样的谢长柳。
明明还活着,却让他难受。
他怎么……这样了?
明明他知道答案的,可是他还是去试想其他的理由。
那个乖巧懂事的小柳儿,怎地会这样伤害自己?
他觉得自己制止的谢长柳自残的行为,其实,他制止的是谢长柳拯救自己的行为。
“太子……”飞鱼听到里面的动静,焦急的骑着马在车周围转圈,要不是秦煦在里面他早冲进去了。
谢长柳近来生性冷情,对他们满怀仇恨,就生怕惹到秦煦,秦煦迫不得已对谢长柳动手。
可过了一会,里面便没动静了,他仍旧无法放下心来,忍不住在外面出声询问。
“无事。”秦煦答完,他闭了闭眼。
努力克制他的情绪,手上却没有松开。
他的目光皆落在谢长柳身上,最终,伸出另外只手把那盘只动过一块的梨花酥整盘端起来想都没想的从窗口丢了出去。
“啪”地一声,应声而碎。
飞鱼诧异的看着扣倒在地上的梨花酥,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黯然的打马往前,车轱辘碾压过梨花酥,埋在了泥土里……
谢长柳靠着车壁,好半天才顺回气,手腕还被秦煦抓着,他挣扎夺回了自己的手,手腕处却已经留下了一圈的淤痕。
他垂眼看着手腕上的淤青,指甲刮着那道明显的指印,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长柳……”
谢长柳扭头看着秦煦,突然说;
“你要铐手吗?”
秦煦一噎,后面的话突然吞回了肚子里,再也说不出来。他有些无措的看着面前的人,原本的持重变得卑微。
他心中压抑着冲动,却是无处发泄。
他看不得谢长柳那淡然冷漠的模样。
秦煦再没有说话,却是钻出了车厢,车辕上的侍卫看见秦煦出来,立即拉住了正在行驶中的马匹停下。
“主子?”见着秦煦下车,华章驱马上前。
秦煦却是要马。
“给我牵马来。”
华章看了眼旁边的马车,只见帘子遮挡的严实。
他翻身下马,让出自己的坐骑。
换过秦煦骑上马,队伍这才继续重新启程。
车里面的谢长柳安静的听着外面的动静,左脚轻轻地碾着地面那梨花酥的碎渣,镣铐垂在地上,一室孤寂,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与其四目相对,各自不快,还不如不见。秦煦就深知其道理,说走就走了,不过合计也不该是他走,毕竟他才是主子,倒让他鸠占鹊巢了。
行了大约有三个时辰,队伍似乎是进了城,外边的闹市很是喧杂,最后马车停下,飞鱼扬起帘子人就跳了进来。
“我们要进去用饭了,走。”
谢长柳跟着飞鱼下去,其余人都已经进了客栈,门口的帮工牵着他们的马要去喂草料。
他们这一行二十几人,除了其他侍卫围了六七人一桌,秦煦与华章一桌,花盏另坐一边,飞鱼自然的拉了谢长柳去了花盏处。
“吃什么?”花盏见人来了,给他俩各自倒了杯茶。茶是热的,却很苦,普通的苦雨茶,一把能冲泡一整壶的那种。
花盏待人很温和,给人平易近人的错觉,他那过分好看的脸,每每朝人笑的时候都能叫人忍不住神往。
飞鱼先给自己灌了口,发现是苦茶后,吐了吐舌头,似乎是想散发掉那苦味。
“我们来一屉包子!再上两样小菜,再要一份卷饼。”
花盏听他报了一通,忍不住打趣。
“看不出来,你小子挺会吃呀。”
飞鱼颇为自豪,对自己竖起大拇指露出一副骄阳。“那是自然,我这些年在外游走,总得有收获不是?”
“所以,收获就是知晓各种吃食?也没见家里短了你的零食,还总能在宫里顺些御膳出来,瞧人都胖了。”
飞鱼不以为然,这些话他早就习以为常,抻着头等着小二上菜。
此时客栈人不多,上菜也快,等着飞鱼要的都上齐全了,几人才开始动筷。
因着下午还得赶路,大家吃饭动作都很麻溜。
谢长柳提着筷子夹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肉馅的,吃完一个却不要了,他见对面的飞鱼撕咬着卷饼,露出里面的姜丝,目光扫着桌上余下的几道菜,却是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飞鱼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询问谢长柳。
他左手捏着卷饼,右手夹着一筷子小菜,还能顾得上谢长柳实属不易。
谢长柳正欲说话就被前面那桌的秦煦截了话头。
“小二。”
店小二笑脸相迎,对着秦煦毕恭毕敬。或许是从进门就见到这行人身份不凡,对他们的态度很是恭敬。
“客官,需要什么?”
“来碗肉粥。”
“好嘞,您稍等。”小二去后厨房要粥去了,不一会就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出来,正要放下就见秦煦指着飞鱼这桌。
“给那桌。”
小二依言放去飞鱼桌上,飞鱼这会才勉强填饱肚子,看见面前的肉糜热粥,有些受宠若惊。
“主子给我的?”
无人回答他,他乐呵呵的去捧,结果被花盏用筷子敲开他的手,示意他别动。
飞鱼突然被打,吃痛的缩回手掌捂在手心里。小心觑了一眼对面的谢长柳,知道了肉粥不是给自己的,顿时委屈的自己跑去同掌柜的给自己也要了碗。
待飞鱼气鼓鼓的坐回来,见着谢长柳依旧不动,他连着看了谢长柳好几眼。生怕他粥也不吃,这不就白白浪费了么。
而秦煦却什么话都没说,依旧自顾自的用着饭,好似粥也不是他给谢长柳的。
可态度却是给了。
实则,谢长柳心里是有想法的。
他没有料到秦煦会特意给自己另外要肉粥,是见到他吃不下吗?
谢长柳没再拒绝,秦煦之所以会给他另要肉粥,是因为这些吃食里的馅料都加了蒜末和姜,他的确吃不得。
这是他之前的习性,一直带着。可秦煦可能不知道,这五年的离索,他已经学会了吃带馅料的食物了,只是会自己一一挑出来罢了。他这被叔父调侃的富贵习气,已经不重要了。
而他之所以不吃,一则,吃不下,没胃口,二则,在众人面前,他不好挑拣。他已经不是骄奢的谢长柳了,却不愿在熟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喜恶。
这顿饭,吃得漫长。
那些早早吃完的侍卫没有得到吩咐也不敢动,坐在座位上一杯一杯的灌茶。
飞鱼悠哉悠哉的把碗里最后一根菜叶都夹了吃了,可谓是扫得一干二净。
小二把几张桌子都收拾干净了,华章给他递了碎银,又大喜过望的给他们那桌重新上了壶好茶。
华章倒完茶,自己先试过一遍才给秦煦重新倒了一杯。
出门在外,饮食起居,事无巨细。
谢长柳兀自的喝着那碗肉粥,直到见底。
等他吃饱喝足了,众人才要出发,随着不少人的视线落他身上,可谢长柳依旧不愿相信是在迁就自己。
出门后,侍卫已经把车驾重新套上,马匹都被喂的肚子鼓鼓的,怕是要一直赶到日落去了。
谢长柳还是上了马车去坐着,心安理得。
这回秦煦却是不骑马了,也跟着谢长柳进去。让本在门口坐着的谢长柳只得让进了里面去,才好让秦煦通行。
待秦煦坐好,谢长柳又要往外挪,被秦煦扣住肩膀。
“躲什么?里面这么宽敞?”
秦煦揪着眉头,看着谢长柳的肩膀,很是不理解,这般相处模式,似乎,就像是同丈夫赌气的小妻子。
秦煦不会说,之所以不要他坐门口,是因为门口会钻风进来。
更不会让谢长柳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出于关心。
那便由着谢长柳胡思乱想,想,秦煦只是在压迫,只是在讨厌他。
秦煦坚持,谢长柳也只好作罢,实则他最不想与秦煦争执。
一路无话,谢长柳安然自得,秦煦却格外忙碌。余光见他从暗格里拿出信件一一看过,又都上了批注,又从窗口递出去,交代花盏办事,并不避着他。
后来天暗的时候,他们没有及时赶到下一座城池,只得选择在野外休憩。
这时候,队伍里已经少了花盏。
侍从架起了篝火,又在四周巡视了个遍,回来回禀说林子后头有一湖。
听着有湖,众人猜测怕是有鱼,飞鱼便坐不住了,带着几人要去捞鱼做晚餐,谢长柳无事便也跟着去了。
固然夜色已深,但好在月明清清,映在满地,稀稀疏疏。
湖水在风的吹动下,泛起涟漪,镜子一般的湖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
谢长柳在岸边看着水中月的倒影,突然想起了那首诗。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难全……世间万物皆难全……
飞鱼等人脱了衣物就急不可耐的下了水,扑通的声音接连而起,众人纷纷跳入水中,如鱼得水般游起来。
水中月碎了。
溅起的水花落在谢长柳的手背上,一股冰凉。
他只低头轻描淡写的抹去了,复又去看着他们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