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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墓地

“长柳儿?”秦煦皱眉,看着鱼总管的眼神里露着疑惑。

这个鱼总管口里的长柳儿就是谢长柳吗?

这个名字怎么很多人都对他提及?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为何自己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他?却独自己很是模糊。

“孤已经听到你们第二次提及他了,他五年前不是就遁出汴京了吗?怎么,与你们有什么交集?都对他念念不忘?”

“太子爷?”鱼总管愣了,他愕然的看着面前熟悉的人,为何,会说出这样陌生的话。

正欲解释,就发现对面的华章朝自己露出杀气,五指已经扣上了手中的锻刀。

鱼总管心一沉,他隐隐猜出,这段日子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当着秦煦的面,他只得咽下自己的实话。

“老奴不知,华章大人可能更清楚。”鱼总管低下头,又变了一副模样,再也没有了期待。

秦煦见此便摆手叫他退下,鱼总管干脆退出内殿,他正要阖上大门,容太子与华章议事,就见华章便跟了出来,他扣住门框挡住了鱼总管的动作。

目光与鱼总管对峙,暗藏锋芒。

鱼总管罢手,转身先走,待走出了长留殿,华章叫住前面的老人。

“鱼总管。”

鱼总管回头,看着华章,挺直了本有些佝偻的腰背。

“华章,太子是重用你,但你也别太放肆,太子之事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当着太子的面,居然敢扣刀威胁他?呵。他在大内几十年了,什么刀光剑影没见过,就华章一个黄口小儿,就自认为能拿捏他了?

华章漫不经心的赔着不是。

“方才紧急,让鱼总管受惊了,烦请见谅。”

鱼总管冷哼一声,不接受这副惺惺作态。华章也不要求他就真的谅解自己,给了方才秦煦没有给他的回答。

“鱼总管,我只是想告诉您,谢长柳已经死了,您也就别白费心思了。”

“死了?”鱼总管大惊,他直视着华章,不敢相信他听到的。

“你说谁死了?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他浑身抖得如同筛子,手指指着华章,不可置信的盯着他,试图从华章的神色里看破这个谎言。

然而,华章接下来的话,却彻底击溃了他。

“你自以为善良无辜的谢长柳,不过是一个藏在主子身边的叛徒,他为什么要回汴京?不过是想置东宫所有人于死地,好复他的家仇。”

华章一步步走向鱼总管,一字字就好似刀子一般扎在这位满头华发的老人身上,捅了满身的窟窿。

“主子为何不记得他?这也是他的报应!他迫使主子坠崖,虽被救回,却也丢失了一部分记忆,你说,好巧不巧,丢的就是有关谢长柳的往事。”

“他已经葬身鱼腹了,所以你现在告诉主子真相又有什么用呢?他根本想不起来同谢长柳这个人有什么感情,谢长柳之于他就是一个陌生人。与其让主子因为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更加痛苦,亦或者是,你还想重来一遍五年前发生的事吗?”

重来一遍五年前的事,鱼总管他怎么敢啊。

“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是想为主子好。而为他好,就让谢长柳这个人彻底从东宫消失吧。”

华章盯着鱼总管,一字一句的说完,对于鱼总管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何其残忍。

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却是华章口中的恶人,又死于非命。怎么就这样了呢?离开时,不都好好的吗?

他想不明白,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让谢长柳彻底从东宫消失吧。

鱼总管扶着阑干,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

他的长柳啊,怎么就会死了呢?五年他都挺过来了,他怎么就死了呢?他还给他准备好了暖阁的屋子,他都还有没来得及住上呢,自己特意给他定制的袍子,还有陛下赐的大氅呢,他都还有没上穿一次呢,怎么就……没了呢?他那般的善良,怎么可能会害太子爷?

他有太多的疑问与不解,可是,却无人能回答他。

太子都已经将他忘记,他的长柳了,在这人世上,太苦了。

鱼总管满目哀戚,他阴翳的瞳孔,渐渐地暗淡下来,一个踉跄,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哎呦!鱼总管!”

正逢两太监经过,本就注意到鱼总管的异常,眼见着他摔下台阶,他们紧忙奔过去,七手八脚的把倒地不起的鱼总管扶起来,但人已经晕厥过去。

第二日的时候秦煦才知道鱼总管病了。

接替鱼总管的是鱼总管一手扶持上来的义子,一手培养出来的,接替他也得心应手。

“鱼总管病了?”秦煦这时正用着早膳,他看着身边被换了的人,一问才得知事由。

小鱼总管躬身回答:“是,挺严重的。”

“让太医好生诊治,这几日就让他好生养病,不用来伺候了。”秦煦点头,对待这位从小看顾他长大的老人,他还是一向秉持着敬重的。他年纪也大了,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缠绵病榻的时间也就长了,如今正是安享晚年的时候,也是时候放他出宫了。

他正夹着菜,就注意到一边的点心,瞬间拧紧了眉头。

“孤不喜甜,这梨花酥怎么上的?撤下去,以后都不要上了。”

“啊?是……”小鱼总管初时露出不解,心中绯腹,这梨花酥爷不是一向喜爱吗,怎么突然就不喜了。主子喜怒无常,这也不是他一个下人能置喙的,只得应承下去,亲自撤走了梨花酥,并通知下去,以后的厨房不得再做此物。

而病了三日的鱼总管,病好了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气,这一场病罢,人都比以往苍老许多。

“爷爷,可是要去哪?”看见他从床榻上起来,小太监连忙去搀扶他。

鱼总管拿回被他扶住的胳膊,无力的摇头。

“无事,我就出去走走。”

小太监担心,却也不敢多问。这养病的几日,他见过他在床榻上无声落泪的时候,以为是悲伤他自己年华老去,可后来看到他对着帐子呼唤一个人的名字,他才恍然大悟,一定是鱼总管在思念一个人。在东宫这几年来,从来没有见到鱼总管这般悲悯的样子,可能是极其重要的人吧,于是任由鱼总管一个人颤颤巍巍的推开门出去,他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

只见他缓步走到日光下,抬起头,日光刺眼得很。他眯了眯眼,垂下了眼睑。

日光把他脸上的褶子照得如同老树的皮,而影子,在太阳底下也矮小许多。

此时的他,老态龙钟毕显,俨然像极了一个油尽灯枯的将死之人。

这一日,大病初愈的他亲手把暖阁的布置撤了,曾经满怀欣喜的打开这间尘封已久的屋子,遥想着终有一日能住进来的人,而此刻,却要自己亲手一点点的恢复原样,又再次锁上这间大门。

他抱着给谢长柳做的那一箱子衣物回了自己的住处,摆在了他的衣柜里。同时又嘱咐下面的人,帮他去城外的地方,买一块好地。

小太监问他要什么地,是要农田庄子还是什么?

鱼总管顿了顿,飘忽着回答。

“风水宝地,又向阳的,喔,还要汴京里最好的棺木。”

小太监明了,这是要墓地呢。却自以为是给他自己买的,毕竟人已经上了年纪,又大病一场,肯定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先提前给自己准备身后事了。

鱼总管拿出自己这些年攒的钱,给了那小太监一个木匣子。

小太监打开一看,喝!一整匣子的银子。

他为难的推回去。

“爷爷,这太多了。”

“你看着用,一切都要最好的,别委屈了他。”

鱼总管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小太监听着也稀里糊涂的,却也没在说什么,果真去给他办事了。

晚上的时候,那太监才急匆匆的回来,一回去就把地契交给他。

“爷爷,这是地契,地买好了,就在城外十里不远的那片梅子林,那是好地方,那户人家说,要是修墓地,就得把梅子林也都买了,我一想,那地方好,买了也好。其余的也都办好了,碑同棺木已经订好了,只待您示下,我再去给您办。”

“好。”鱼总管收了地契,眼睛才有了点光。

他摩挲着这谢长柳最后安息的地方,他忍不住眼里又泛了酸。

后面的一切事宜,都是让别人去做的,他或许还不敢去看着那墓碑一点点都被刻上谢长柳的名字。

墓碑刻好后开始立碑的那日,鱼总管请了辞出宫,他让人去厨房做几道酒菜点心带上。结果取提的时候小太监面色难看的回来。

“爷爷,厨房那边说,不给做梨花酥。”

“怎么不做了?”鱼总管反问,东宫一向都做梨花酥的,从谢长柳入宫后直到今年,梨花酥都一直有做的,怎么就突然说不做就不做了呢?

“说是太子爷不让做了,他不喜。”

闻言,鱼总管沉默了许久,喉咙里响起里嗬嗬声,好久才出声说话。

“好、好……不做便不做吧,他也……吃不到了……”

鱼总管从来没有这么觉得,东宫也这么冷……

梅子林里,劳夫已经埋下了棺木,只是,棺木里空空如也,旁边的劳夫面面相觑,时而去打量这位满头华发却衣着华贵的老人。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回事,不过是立个衣冠冢,还用这么好的棺木,多浪费啊。

鱼总管亲眼看着刻着谢长柳名字的石碑矗立起来,他在棺木里放下了一件给谢长柳做的衣服、靴子,还有给他去庙里开过光的玉佩。原本想着,回来就送给他的,想着,他这一生的苦难已经结束,以后都会事事顺遂的,可,他还是没有过上顺遂的那一天。

劳夫帮着立好碑,铲上土,一座墓便建好,领了赏钱统统走了。

黄土隆起,新碑静立,在这片梅子林里,长眠。

鱼总管蹲在墓前,他看着新凿的痕迹,摩挲着石碑上一笔一划的字迹,声音沙哑。

“长柳啊,你等等爷爷啊,再过段时间,爷爷就来陪你了。”

鱼总管的动向秦煦不可能不知道,一个内宫人频繁的出宫,在他眼皮子底下是瞒不住的。

可是,当得知鱼总管是去祭拜一个人后,秦煦坐不住了。

谢长柳?为何,会让他的东宫总管亲自去起墓拜谒。

他心里突然产生一股慌张,总觉得,这个谢长柳一定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样简单,他究竟同自己是什么关系?为何所有人都透露着他们的非同寻常的关系。

后来,谢长柳的事情告一段落,鱼总管也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从新回到了秦煦身边伺候。

“你们究竟在瞒着我什么?”

面对秦煦突如其来的质问,鱼总管愣了。

“爷?”

秦煦固然失忆,可心思缜密,他能从每一个人的态度上观察出异样,谢长柳一定同他有着不一般的关系,可所有人都在瞒着他。

“谢长柳,是不是因为他,我能感觉到,你们每个人每次的异样都是因为这个人。你还去给他立碑了?说明你们关系匪浅。而你在宫里从来没有出去过,你是如何待他如此深重仁义?”

面对秦煦的一连连质问,鱼总管嗫嚅着好久无法发声,而秦煦也继续着他的猜忌。

“我同他,是不是根本不是我记忆里的这样单薄?我失忆前同他是什么关系?”

他一定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谢长柳,一定不是华章口里的那个罪大恶极的人。

鱼总管顶着秦煦的威压,听着他一句句的质问,再也按耐不住,他扑通的跌跪下去,匍匐在秦煦面前,痛哭流涕。

“殿下,长柳……是您等了五年的人啊?”

等了五年的人?

为何鱼总管要用等字?他对自己就那般重要吗?

秦煦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有等这样一个人,他记忆里根本记不得他。他努力的回想,却只有那人模糊的影子,他看不清他的脸,他只记得,他是一个越狱逃窜的犯人,只是他东宫曾经的一个伴读。

他这些天,找不到一件同谢长柳有关的东西,没有一样是证明他和谢长柳的。直到,他抬头间看到了这满室翠绿的玉。

“我并不爱玉器摆件,那这些东西,也是因为他?”

“是,五年前,他被迫逼逃汴京,您思念他至极,便在这里砌了满室宝玉。”

他并不喜爱这些豪奢之物,作为储君,必然以身作则,杜绝奢侈张扬,然而,他的长留殿却满室金贵之物,连那日刚回宫的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吃惊。

当日看着自己这一室的玉器摆件,他忍不住想,自己何时如此奢侈,竟在长留殿摆满了这些物件?

现在看着鱼总管的反应,他终于是有答案了。

自己究竟是有多在乎谢长柳这个人,才会为了他,给自己造了这么一间精雕玉砌的屋子。

可是,为什么,对他这样重要的人,会单单忘记与他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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