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会陵之约1
他信了,可是,他被骗了。
他怒火中烧,又似恼羞成怒。
他觉得自己被戏耍了,第一次有人,如此戏弄他。
他原本对于谢长柳的不解之疾,心中还试想了很多。
他想,若是谢长柳真的有不足之症,他也要尽力救治他,谷主治不了又如何,汴京汇集天下圣学稀物,他用宫中圣物给他续命,能续一日就多活一日,若是他没有那么多珍贵的药材,他也要为他散尽千金去寻,他想,只要他上心,一定会让他多活一段时间,一定不会叫他,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含恨而终。
可是,他想了太多,而这却原本只是一场不合时宜的笑话。
他不想生气的,因为,比起谢长柳真的会短命,他活着就很好了,这不是他所期望的吗?可是,他咽不下那股气啊,他好气好气……他觉得自己心胸也非开阔。
谢长柳直起腰来,原本埋下头的脸上的肃穆,在抬起的那瞬间堆上了笑,生硬得笑,虚假的笑。可是,天色是很好的掩饰,不教人发现,他的笑一点都不像是真的。
“又骗到你了?这么好骗啊?”他火上浇油一般,这让秦煦原本滋生的难受消失的无影无踪,被戏耍的感觉,刺激着他的太阳穴止不住的跳动。
秦煦冷冷的看着他,不说话,但眼神太过冷冽,比起这夜晚的风还冷……
谢长柳也自知秦煦是怒了,尚不以为意。
“不说话了?生气了?”他从坐着的檐脊一点点的挪过去,用自己的胳膊肘撞击着他,试图用这样幼稚的行为,求得他的谅解。
“秦煦啊,你可是储君啊,咱别这么小气哈。”
秦煦与他翻起旧账来,白日里被他吓唬的事。
“你白日还说你在跟老鼠玩?”
谢长柳瞪圆了眼睛,甚为无辜。
“我们语言不通,怎么玩?肯定是随口胡诌的啊。”他满不在乎,可越是这样,反而让秦煦越是郁郁不平。
“你以前也这样?”
如今的谢长柳太过随性,是他看得见的陌生与不认识的恣意。
“不是。”他看着昏暗的夜光,夜色里的会陵都城,在他眼里,其实什么都没有,那微弱的光点,在他眼里没有任何的颜色。
他想起了,父亲书房壁橱上挂着的那一幅阖家团圆图,碧蓝的天,白色的墙,绿色的树,翠色的纱帐,红色的樱桃,黄色的桃……一家四口,幸福美满,父慈子孝。他想起了东宫里,逢除夕时,鱼爷爷给他用朱笔点在眉心的印记,朱砂一点,从此去病消灾……
“小时候吧,八岁之前,我顽劣不逊,父亲严厉,我挨的板子比那时读的书多,因此,后来挨够了板子后,我说话,左右不离之乎者也。在东宫做伴读的时候,七年呀,自以为脱离了父亲的苦海,又被东宫上下偏宠,太子视我为珠玉,如珠似宝,自此骄奢淫逸,差点给养成了一个纨绔的性子。后来呀,父亲被贬至长岷,我却舍家追随东宫不弃,科考名次被顶替,再来家人亡故,老师身死,我家破人亡,流落街头。一连串的打击,我变得沉默寡言,草木皆兵,幸亏是叔父一直在我身边,他那五年,几乎是对我不离寸步,无微不至。叔父待我如己出,我励志报仇雪恨,早已经失了当年的天真,如今啊,我满口胡言,最好,谁都不要信吧。”
话到最后,他的语调变得悠远、变得喑哑……说着的似故事,也似旧事。
而他说的何止是自己那转瞬即逝又如在昨日的一生啊。他说的是,他的父母家人,他的老师朋友,他的喜欢与敬爱,他的遗憾与不得。
他如今不过二十有二,他却早已经心力交瘁,历经沧桑,岁月除了告诉他自己苟活人世,便是要让他记住,自己这狼狈又不堪无为的人生。
“秦煦,以后,要是哪天我真死了,你也不要难过……那可能是假的。”我这么会说谎……一定不要信……
他们捱得极近,近到,他们接肩抵足,近到,秦煦可以听见谢长柳那并非玩笑的玩笑,近到,可以听清,他,话尾的落寞。
王氏乃是当世大族,同陇西李氏、陈郡谢氏、弘农杨氏、兰陵萧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和清河崔氏等世家并驾齐驱。
“能君之德,靖人于教化,教化之兴,始于家庭,延于邦国,事之体大。”而士族名门的家风、家训和家法对家族兴衰有着重大的影响,也对国家治理方面有着重要作用,不仅关乎家族之兴衰,也影响着民生秩序和朝廷体系,氏族与寒门之间的必要关联。
“夫名门右族,莫不由祖考忠孝勤俭以成立之,莫不由子孙顽率奢傲以覆坠之。”世家成立之难如升天,覆坠之易如燎毛,是以,世家家风过分严谨,族中子弟无不恭俭守礼,勤以补拙,世家子弟自于大家,自守家风严谨,一身傲骨。
因此,从王臻与谢长柳对峙时的处变不惊就足以看出她非常人,见识过人,是为当代世家女的典范。
嫡系一脉皆人品贵重,家族子女品格不凡,虽说世家注重血脉香火,王臻虽为女流,家中嫡出弟兄无数,但她在王氏中的地位却是他人不可比拟的。
秦煦也是第一次见王氏女子,先前只闻,世家之女,学精百氏,艺绝六书,慧识过人,如今才方得一见。
昨日就听谢长柳说起过,此女非同一般,晓之以理实在难得,今日得她荫蔽,助他们出城,皆心存感激。
“姑娘,后会有期。”谢长柳朝王臻鞠躬一礼,致以诚谢。
戴着斗笠的王臻轻轻点头,动作太轻,教人看不见她的动作。
后面的仆人牵来两匹马,后续都已经帮着打点妥当了。她想得面面俱到,除了把他们安然无恙的带出来,她还给了他们代步的马,用来追上广南王,不然,会陵之外,荒无人烟,还真是难办。
他们一行虽坎坷,却也始终一往无前。
看着两人齐齐翻身上马,驭马之际,才听到了王臻的声音。
“奢俭由人,安危在己。公子、殿下,后会有期。”
谢长柳与秦煦并驾齐驱,已经纵马出去,此刻也是没停,闻言不禁对视一眼。
“她知道是你。”
王臻虽为闺中小女,不曾见过储君,却能凭借一眼意会出秦煦的身份,该是她慧眼如炬还是见识过人。
“我就说她过分清醒,还能一眼看破你的身份,可见一斑。”
谢长柳的话被风吹散了,也不晓得秦煦听没听清。两个人皆心无旁骛的驭马疾行,伴着炎日,追着天光。
这世间呐,女子显大才,文能胜数,谋而定论,一旦有了她们大显身手的机会,岂能任由女子长居内宅男子主外!
两匹骏马奔驰在广阔的马道上,扬起满天的黄沙,一路前去,直至影消尘定。
素衣若禅,自心有意,佛祖在上,信徒虔愿。
风吹起面纱,露出了王臻半边静颜,未施粉黛,却面若桃花。
王臻看着他们走远后,手中的佛珠也停止了拨动。
身边的下人撑着伞到了她身后,低声在她耳边唤到。
“小姐。”
“回去。”她收落在远方的回视线把佛珠从新挂回腕上,利落的转身。下人问:
“不去上香了?”
她们今日出城,就是用的上香的名义,这才出了城门,方把人送走了就要回去了?怕是要让人起疑的。
“今日不礼佛。”佛祖在心中,何必日日相见,更何况,她向佛祖求的,佛祖怕是给不了,多半得是要自己拼来的,佛祖啊,只是用来给她宽慰罢了。
原野上的风,吹得肆无忌惮,掀起她的裙摆,似,盛开的一朵绒花。
话说秦煦与谢长柳两人,一路疾行,不歇不休,自出了会陵后,直到日暮黄昏后追到了琅琊与汝南的边界,他们才堪堪追上广南王一行人。
此时,大军驻扎在地,备着晌午,广南王的大旗被插得高高的,随风飘扬,宣告着来者的身份。
他们一出现,就落入了大军的眼中。
“吾乃大梁储君!尔等休要阻拦!孤要见广南王!”秦煦高坐在马上,朝着把他们围了一圈的将士们喝道,气拔山河。
他头顶骄阳,胯下骏马嘶鸣,那一瞬间,谢长柳从他身上看到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他们都是普通卒役,自然没有见过储君,虽半信半疑,也不敢怠慢,于是便有人进去请见。
待去通禀了广南王来,他携着一群人自里而出,看着出现在这里的秦煦,面露惊色。
“太子殿下,怎么?要同行么?”他眉头一皱,似乎是对于秦煦的出现,并不如意。
的确,按照原本的计划,秦煦是该被困在会陵,然而他出来了。
他与先生已经商议过,东宫不可信,也没必要为伍,是以,才会将计就计把秦煦困在琅琊多日,为的就是防止他追上来,阻止他的前行。
秦煦此刻没时间跟他娓娓道来,他人既然来了,就要把发生的事情都要算个清楚。
这幸亏是他追上了,广南王他们未出琅琊,若是他再晚来,广南王一行人进了汝南,便为时已晚。
他微抬下颌,冲着下面的人扫了一圈,广南王的随侍皆在,但,不见那位‘谢无极’。
“王叔,我们进去单独一叙吧。”
“请。”
所有人都自觉的让开一条路来,秦煦与谢长柳翻身下马,随着广南王而入。
待入了内账后,秦煦方开门见山。
“王叔,你身边的那位谋士呢?烦请请出来一见。”
广南王一直沉着脸色。秦煦见他的谋士做什么,难不成是知晓了他与先生共商之事?可,他对东宫也未为害,没必要来兴师问罪吧。见他立在脚踏之上,颇有高高在上的意思,心中固然困惑,也没有追究,让随侍出去请人。
“去请谢先生。”
随侍连忙去了,而在等人的这期间里,谁都无话,谁都在思量。
不多时,外面响了嘈杂的声音,有人唤“先生”,继而帘子被掀开,一人走来。
依旧青衫素衣,仙风道骨,脸覆面具,神秘莫测。
他径自站在广南王身侧,微微抬头迎着秦煦的目光,不甘示弱,宛如上一次相见,他也是这般。
谢长柳在听到人进来的动静后,原本侧立的姿势回正,他目光深邃的看着面前的‘谢无极’,上一次见这样的装扮还是在秋山澪。
这是这位无极先生如今标志性的装扮,传出去的都是神秘莫测。
他就是那幕后之人?
谢长柳不敢确定,他可以让秋山澪是他,也可以让别人替他,他也不一定是他。
既然他敢来,既然他在这里,没有逃,看来,他是有应对之法。
“阁下,骗广南王出琅琊,是与何人同谋?”谢长柳见着人,忍不住质问起来。
秋山澪的死,是因为他,谢长柳咽不下这口气。他把他们玩弄与鼓掌之中,从云中到琅琊,处处受制。而他虽已经知道了同他合谋的有王氏,可他不信,这仅是他与王氏之间的谋合。王氏还没有这个能耐,动藩王。
可能是他的声音太大,被外边人听去,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声,这让原本静坐的广南王蹙眉,不悦的扫了他一眼。谢长柳明白,内谈之事,不应为外人知晓,是他疏忽了,遂小了声道:
“广南王,您可能不知道吧,您身边的这位自称谢无极的先生,可不是真正的谢无极。”
广南王脸色一滞,眼神跟刀子一般射来,可显然的是不信他谢长柳的空口白牙。
“他到广南王府是有目的的。”
广南王不会轻易相信他的无稽之谈,他早有预料。
“会陵王氏已经如实交代了,他与你合谋,让广南王出琅琊,后闭关,无论如何都不叫广南王有回头路走,这是,想逼广南王谋反呐。”
他想过了,会陵闭关,或许拦的不仅是他们更是想断广南王的回头路。
谋反,这个词太过沉重,谢长柳说得轻飘飘的却不是他广南王就担得起的罪名。
广南王腾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差点给踢翻,一双鹰眼如炬的盯着谢长柳,肃目着诘责。
“小子休要口出狂言,何为谋反?此乃犯上作乱,本王虽不安于室,也非窃国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