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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学校

1985年春,贵州省贵阳市。

中学老师李芸豆挟着皮包,急匆匆地赶往教学楼。她一边走,嘴里一边不清不楚嘟哝着。别人不知,还以为她在嚼口香糖呢。她长相中性,年龄不到三十,却已然三十好几的面相。这点虽然很伤她的心,但从另一方聊以自慰。她认为,大家同吃贵州米,同饮贵阳阿哈水库的水,自己怎么就会莫名其妙地比别人老出好几岁去?八成有什么喜事在前方等她,而须付出先衰的代价。

会是什么喜事呢?她琢磨来琢磨去,突然脑顶像开了天窗,把未来看得透明透亮:说不定这个学校的校长,哪一天就是我呢!美丽幻想刚一冒头,就被她速速定格,从此觉得自己老相很具深远意义,是将来派当校长用的。这么一想,心中豪迈。在贵阳,说女人成熟,另一层隐晦意思就是显老。现在,再有人这么夸她,她不再悲观,而是头颅高扬,目光如炬,心说:哼哼,你们都等着瞧好吧!

她爬上五楼,气有点喘。她用肩膀撞开初三四班的教室门,里面的情景跟她在楼底下设想得一模一样:七八个学生围着初三四班的语文老师闫晓梦,正津津有味地讨论课题呢。她立在门边,抬腕看表。这个动作是做给闫晓梦看的。

闫晓梦看到了,也看自己的表,“哎哟,都五点半了。”她对学生们说:“今天就到此结束吧。”

学生们不肯离去,嚷嚷道:“闫老师,再讲讲嘛。”

李芸豆走进来,对这帮不识时务的学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她在学校吼学生吼出了名,学生背地里称她为“吼霸”。

“去去去,回家。有弄不明白的,明天再问。老师也是人,上了一整天的课,也要休息啦!都像你们这帮学生,下课了还死缠老师不放,老师有多少油水都要被你们榨干净。通通的,以最快的速度从我眼皮底下消失!”

学生们一声不响地背起书包走人,经过李芸豆身后时,不约而同地扮尽怪相。

闫晓梦嘿嘿直乐。她很喜欢这几个学生。这几个成绩好,又不是十分守规矩的学生,跟她小时候很相像。

李芸豆感觉到学生对她的不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满地抱怨道:“没规没矩。都是被你宠坏的。”

闫晓梦收拾好教具,两人一同下楼,往对面的平房走去。学校机关办公室通通设在那里。

今天下午她俩只有一节课,本来约好,下课领了工资就去逛街,可闫晓梦生生把时间给耽误了。李芸豆抱怨说如果逛街回家太晚,她家那位的脸色会很难看。

闫晓梦说:“你这么凶,还怕你家那位?”

李芸豆底气不足地说:“一物降一物嘛。”

三三两两的老师从财务科出来,个个脸上笑意盈盈。这次又涨了工资。涨工资永远都是喜事,至于涨工资评级公平不公平那是另说。七八十年代,有的单位涨工资评等级时,时常闹得鸡犬不宁,死人的事都曾发生过。

闫晓梦和李芸豆从财务科出来,一前一后低头数那为数不多的几张钞票,数了一遍又一遍。

李芸豆问:“你多少?”

闫晓梦答:“52。你呢?”

李芸豆眉头一扬,略微得意地说:“比你多10块。”

闫晓梦吃惊地脱口而出,“凭什么?”

李芸豆说:“凭我是班主任,你什么也不是呀。”

闫晓梦口吃起来,说:“就你那水平,1个月比我多10块?10块钱可以买100个鸡蛋啊。”

李芸豆不服,说:“我怎么啦我?我就没能力多挣这10块钱?教导主任说啦,我比你凶,可以镇住学生!”

闫晓梦失态了,说:“他咋不找个杀人犯来管理学生呢?那岂不更省事!”

李芸豆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闫晓梦把钱揣进包里,转身就走。

李芸豆紧随其后,说:“这能怪我吗?本来这班主任是让你当的,可你不干嘛。也就是说,本来这100个蛋是你的,可你不要。你不要,莫非还不许我捡你随手乱扔的东西?当然啦,这跟我有没有当班主任的能力无关,这是换了任何人都会去做的事情。捡鸡蛋,又不是捡鸡屎,干嘛不干?白痴才不干。啊呸,我可不是说你啊。你当然,也绝对不是白痴。”

闫晓梦没心情听李芸豆叨叨。如今,这100个蛋不再姓闫。而她姓闫的,家境并未富裕到鸡蛋可以敞开吃的地步!除了两岁的儿子,她和丈夫每天的蛋白质摄入量严重不足,离世界饮食营养标准,算了,不提世界,离国内饮食营养标准还差一大截呢。可就这水准,她却对教导主任眼神挑三拣四。

上学期末,教导主任找她谈话,要她下学期当初三四班的班主任。当时,她一见教导主任那浑浊色迷的眼神,就反感得控制不住自己,连想都不想,甩头说不干,压根没把当班主任会与工资待遇挂上钩联系一下。一想到那个秃顶老男人害她丢掉本该属于她的100个蛋,她气得一哆嗦,低声就骂:“王八蛋!”

李芸豆没听清,问:“啥?啥蛋?”

闫晓梦气冲冲埋头前行,姣好的背影充满愤懑。

李芸豆碎步紧随,说:“不管你怎么想,我可不认为我没有当班主任的能力。当个班主任有什么稀奇?不瞒你说,这辈子我还想弄个校长来尝尝呢,当班主任仅仅是个开始。”

闫晓梦紧急刹车,停下,立定,缓慢回身,那先亮过来的半张脸上,眼角嘴角滑稽地像被一根无形绳子往上牵拉,压根没打算掩饰的嘲笑,顷刻之间,便堆满了全部转过来的整张脸上。

李芸豆自尊心空前受损,大声嚷嚷:“怎么的,瞧不起人哪!你别忙着做这副鬼样子。这世道时常爆冷门的,说不定哪天,你就得管我叫校长。你现在还是趁早给我放尊重点,省得你将来晋升提干有麻烦!”

闫晓梦的嘴就像爆米花的锅,扑哧一响,就把肚子里那些已经爆开花的讥讽和嘲笑全部倾倒出来。她咧开嘴,露出整洁的白牙大笑,丝毫不顾及李芸豆的感受。“去你的吧,”她笑得喘不过气,“就你?就你这要文文不得,要武武不得的,还校长?快别败了我逛街的兴致吧。”说完,咯咯笑着朝学校大门跑去。

李芸豆不知所措,在身后喊:“喂,这是干啥?你要上街吗?不等我了吗?”

闫晓梦掉头回答:“快回家做饭吧,省得晚回去,你家那位给你脸色看。”

李芸豆看着闫晓梦离去的背影,提起脚慢腾腾地往前走,小声地嘀咕道:“谁说校长一定要文武双全?文武双全地未必能当校长。你说我不是校长的料,我就不是校长的料吗?人生又不是教科书,有章可循的。你认为应该这样时它偏那样。要都能预测未来,活着就简单了。真是的,10块钱就这德行,也不嫌丢人现眼。不逛街也好,省钱!”

闫晓梦真的生气了。只是她并非生李芸豆的气,她生自己的气。她气自己没有远见卓识,为教导主任的一个破眼神,把每个月100个鸡蛋一脚踢飞,让李芸豆得来全不费工夫,捡了个大便宜。

讨饭的嫌饭馊。她忍不住出手打了嘴巴一掌,心骂:你这臭嘴也讨厌。他爱色色去,看得到得不到,你瞎起什么哄?你这从不为主人着想的,只顾自己说话痛快的臭嘴巴,看我回去怎么掐肿你。

七八十年代,教书是个穷职业。教师的清贫成了全社会公认的现象。很多女同志找对象都不爱找教书的。生怕找了教书的,又穷又傲,委屈自己一辈子。

闫晓梦填写师范大学志愿时,是班主任替她拿的主意。她那时懵懵懂懂的,没有主见。况且,在她心中,班主任是她见过的最有智慧的人。班主任的话就是圣旨。班主任说,女人教书好,她就认为好。所以,到师范大学读书期间,她一直兴高采烈。

工作一年后,她终于开窍,明白了这世上不可能有把世事都洞穿的人,哪怕是班主任这样智慧满满的人;意识到如果继续选择教书,自己,自己的家,今生今世可能会永远与清贫结伴。

她动了想离开学校的心思,但辞职后下一步去干什么,她两眼一抹黑,不知道。

尽管心里老大不痛快,她还是习惯成自然地逛街去了。

每个月发工资这一天,她都要到街上逛逛。这习惯养成多年。只是,多数时候只逛不买。如果有实力每逛必买,岂会为那10块钱的流失心疼不已。

闫晓梦,二十六岁,五官清秀,肤色白净,嘴唇红润饱满。嘴巴是她脸上最生动的,最特别的地方。因为它,许多男人向她靠近,同时也是因为它,他们对她敬而远之。它是她的盾也是它的矛,它维护她的同时又时常出卖她。它似乎有自己的思想,不受主人管辖。有时,她也奈何不了它,只好任由它胡作非为。

她不仅五官绝美,身材也很棒:修长的腿,细巧的腰,令人浮想联翩的胸。她是一个地道的美人坯。因为这副模样,她成了学校公认的教花,成了学生们最爱听她讲课的原因之一。只可惜,这副绝妙身段时常包裹在一些样式陈旧、不显山露水的衣服里,使人无法领略它的曼妙风姿。

她逛了一个多小时的街,最后,无一例外像害了红眼病,怀揣一肚子乱七八糟的滋味回家了。

每个月发工资这一天,她总是兴致勃勃逛街去,气急败坏把家回,从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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