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泰商场
新泰商场位于贵阳市一条繁华商业街上,楼不算高,但名声在外。但凡贵阳烟民,没有不知道它的。商场规模之大,人流量之多,经济效益之好,很多商场为此羡慕不已。闫晓梦一跨进这个闹哄哄的即将成为人生战场的地方时,心咚咚大跳,两腮又红又烫,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不用这么紧张。”方会会笑道。
方会会长得小巧玲珑,脸色红扑扑的,一年四季都像画了红妆。虽然小闫晓梦两个月,但两年生意场上的磨炼已然使她看上去比闫晓梦大三四岁。从小到大,不爱与人交往,喜欢独处。闫晓梦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也是她最喜欢的朋友,没有之一。
方会会挽着闫晓梦,说:“现在我带你到大老板那里去,每个品种的烟拿十条,先把门面撑起来再说。这种现炒现卖的生意,咱们这儿管它叫铲地皮。商场里有一半的人做得都是铲地皮的生意,你铲我的,我铲你的。因为各家进货渠道不同,同一个品种的烟在商场里存在差价,而顾客不可能把每家行情都摸清楚后才下单,所以,这份差价就是你要挣的钱。铲地皮要消息灵动作快才有得赚。你目前的任务是,熟悉环境,熟悉烟名,练习做板凳。不管有没有生意,天天都得守在这儿,没有节假日。不要一看没有生意就想溜回家。那可不行。生意是守出来的,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闫晓梦跟着方会会来到一个姓刘的老板那儿,铲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花花哨哨的烟。抱着烟往回走的时候,闫晓梦羡慕地说:“他家烟好多啊。”
方会会说:“刘老板是商场数一数二的大户,他家生意无人可比。”
闫晓梦说:“他家烟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方会会说:“没人知道,问了也白问。这是人家的商业秘密。不过,他家烟都是正品,虽然价钱高了些,但质量绝对保证。”
闫晓梦又问:“其他家呢?”
方会会说:“那就难说了。这里面的道道,你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回到店里,方会会把烟一一码在柜台上,回头看了看空空的货架,问:“还有钱吗?”
闫晓梦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今天早上出门,身上带的一万两千块还了方会会的三千块外,剩下的都拿去铲烟了。
方会会宽慰道:“没关系。香烟就是这样,看着没几条,实际上吃钱得很,万把块钱也摆不出个样子。不过,不用灰心,刚开始嘛。现在先练练场子拉上几个固定主顾。这里每个铺面都有自己固定的主顾。头三个月能够保本算你本事大。另外,要抓紧时间找熟人通关系,搞一些便宜的烟。老铲地皮利润太薄不是长久之计。”
闫晓梦头都大了,愁眉不展地说:“老实跟你说,我一个与烟有关的朋友都没有,就连烟厂门朝哪里开,守门的老头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方会会咯咯笑,说:“这个问题先放着,上了船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会有办法的。我初来的时候也这样,一头雾水。那,教你一点生意经。”方会会拿起柜台上一条烟,“比如,这条烟每家都卖二十,你又是以二十铲来的,如果有顾客问上门,千万别放跑,二十就二十,卖。”
闫晓梦不解地说:“没有利润嘛。”
方会会说:“没利润也得卖。卖的时候态度还要好,嘴巴会说会套,生意就成了一半,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大哥大姐喊甜点,不要吝啬口水,给人留下好印象,赶明儿人家说不定还上你这儿来。一来二去,不就有回头客了嘛。烟卖完了,赶紧铲来补上,要充分利用你的每一分钱,让它多多下崽。”
闫晓梦听得晕晕乎乎,直顾点头。她觉得对方会会太了不起了。
方会会说:“学问多着哪,以后你慢慢琢磨吧。好啦,我要过去了。今天早上,我把一半的时间都贡献给你了。我过去了,我那里人手不够,忙哪。”
闫晓梦拉住方会会,说:“我不能到你那儿铲烟吗?”一想要到陌生人家铲货,闫晓梦心里就发毛。
方会会说:“我的烟有一半也是铲来的,另一半货源有限,经不住铲。等以后我的生意做大了,你只管来铲吧,我欢迎还来不及呢。这里做得好的人家,都巴不得全商场的大小老板都去铲他家货呢。我还没有做到这一步。”说罢,她拍拍闫晓梦的肩,老大姐似的安慰她,说:“两天就适应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过来叫我。我真的要过去了。还有,”她掏出那三千元塞给闫晓梦,“拿着再去铲点烟来,货架太空了。”
闫晓梦一看方会会风风火火地跑了,顿觉魂不附体,坐在那儿扭来扭去很不自在。来来往往的顾客很多,可没有一个在她店前停留。即便有人不经意地扫了一下她这间空荡荡的,没几条香烟的铺子以及坐在中央拘束非常的她,也会让她神经质地出一通毛毛汗。
商场里人和小型拖车川流不息,人声喧哗。闫晓梦前后左右的烟摊生意都异常兴旺,烟客们走了一波又来一波。要不是亲临现场亲眼所见,她真不敢相信,原来香烟买卖竟然如此热闹。
斜对门72号铺的生意尤其火爆,直接把闫晓梦看傻了。
72号铺的老板是一个有着武松身坯的女人;烫着美国着名排球队员海曼式的爆炸发型;长着一副李逵般的面堂,面部肌肉坚硬,好像刻意练过健美;眉毛纹过,青黑色,像两只趴在眉棱骨上方的僵死虫子。可见当时贵阳纹眉技术的粗拙;眼线也纹了,使得本来就大的眼睛越发炯炯有神;鼻子粗短有劲,呼啦有声,好像她此时卖的不是香烟,而是军火;那张贼大贼厚的嘴唇,涂着鲜艳夺目的口红,仿佛刚喝罢鲜血还来不及擦嘴;一开口说话,十句话里八句带粗,似乎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生猛的女人,敢把所有男人的老娘捅成蜂窝煤;戴满金戒指的右手上夹着一支烟。这支冒着热气的,感觉马上就要烧到皮肉的烟,并不妨碍她麻利数钱。厚厚的,一扎一扎的钞票,从她手指间飞快而过;和烟客们讨价还价时怒目圆睁,好像那些男烟客们不知好歹地摸了她硕大无比的屁股,惹得她狂怒不已。闫晓梦觉得她就是一个有着夸张造型的女糙人,一看就特别不好惹。
奇怪的是,那些男烟客们并不在意她的粗鲁下流,也胆敢和她嬉皮笑脸,似乎还特别喜欢听她开骂。她一开骂,他们就兴奋得起哄。好像看到马蜂窝里的母蜂王发了火,逮谁蛰谁,自己躲在安全地带幸灾乐祸来着。
“好厉害的婆娘。”闫晓梦想。
整个上午,没人光顾她的铺子。她无所事事,就只顾盯着72号看,眼热得快冒出火来,心想:什么时候自己的店门口也能有那么多烟客就好了,哪怕他们看上去也相当的粗鲁无礼。
她突然明白丈夫为什么不喜欢她做这行。对面就是一幅三教九流众生图,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家白白净净的婆娘是其中一员。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家婆娘要么像公主要么像皇后呢,透着高贵文雅,纯洁干净。算了算了,别想这些不靠谱的吧。
到了中午,商场安静下来,早上水泄不通地过道一下变得冷冷清清,空气污浊不堪,地上一片狼藉。此时,家家户户都在柜台后面埋头清账。只要竖起耳朵仔细听,就可以听到细微的沙沙声。那是美妙的点钞声。
闫晓梦缩回脖子,咽了咽口水,心里酸得溜的。她没有钱数,红着眼睛干坐了一上午,还没有开张呢。
约莫过了大半多个小时,大小老板们从钱堆里抬起汗涔涔的笑脸,纷纷走出店铺四下串门,相约着合伙出去订中餐。闫晓梦伸伸懒腰,这才发现坐了几个小时的硬板凳把腰都坐酸了。怪不得方会会把练习坐板凳当成在商场做生意必修课程的首选。
闫晓梦正在考虑如何打发中餐时,72号铺的主人威风凛凛地过来了,她嘴里叼着烟,气势逼人的姿态使闫晓梦下意识地挺直腰板,高度戒备起来。
“新来的?”她斜倚在闫晓梦店铺的边,问道。
“嗯。”闫晓梦坐着没动,瞪着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谁介绍来的呀?”她吐出一串烟圈,眼睛没看闫晓梦,却盯着对面与她为邻的70号铺的一个瘦女人看。那女人仿佛见不得人的心事被察觉,慌忙垂下眼睑,装腔作势地使劲抹着桌子上的灰,好像桌子上的灰已存百年,总也擦不净。
闫晓梦小声说:“方会会。”
一听方会的名字,她转过脸,轻视地说:“方会会介绍的大多都是些穷家,在这儿撑不了几天。”
闫晓梦没料到此人如此说话,脸一下被她一针见血戳穿了底细而大红特红。
她对闫晓梦的大红脸毫不理会,问开张没有。闫晓梦尴尬地摇头。她看向闫晓梦身后空空的货架,眉头一皱,说:“怎么不多弄点烟?这哪像开张做生意的样子?”
闫晓梦羞惭得无地自容。
她捻灭烟头,话锋一转,深表理解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有钱谁来做这强盗生意啊,是不是?没关系,妹子,刚开始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守着柜台干坐了三天才开张。你现在最要紧的任务是学会做。这是份苦差,很多人受不了这个苦,没坐几个月就跑了。”
此时此刻,恐怕没有谁比闫晓梦更需要安慰和沟通的了。一时间,这个才践踏完她的脸面,又立马送来温暖的人,在她眼里有了几许可爱。她想,或许这是一个粗线条的人,口无遮拦伤了别人都不知道。这种人其实不可怕,大概率的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吧。她松口气,这才发现因为紧张,自己连最起码的礼貌都忘掉了,便赶紧起身,说:“大姐,进来坐一会儿嘛。”
“不用,以后要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找我。我姓刁,刁兰英,乐意的话,叫我刁姐吧。”
“刁姐。”闫晓梦顿时心里热烘烘的。难怪人家生意这么好,瞧,对人多热情啊。
刁兰英说;“中午这儿有卖盒饭的,两块钱一份。如果不讲究的话,吃饱没问题。你初来乍到,没什么本钱,也没什么生意,勤俭点吧。等以后做大了,再学他们到外面餐馆点菜吃。”
这时,卖盒饭的推着装满盒饭的小车过来了。
刁兰英冲他一招手,“喂,盒饭,过来。”
卖盒饭的笑嘻嘻地说:“刁姐,你吃盒饭?想减肥呀?”
“减你妈的头。拿一份过来。”刁兰英回头对闫晓梦说:“给他两块。这几家卖盒饭的,就数他家味道还将就。”
卖盒饭地接过闫晓梦的钱,继续对刁兰英说:“我说嘛,刁姐怎么可能屈尊降贵吃盒饭呢。”
刁兰英大吼:“快滚吧,老子闻到你家臭豆豉味就想吐!”
卖盒饭的不恼不怒,嬉皮笑脸地推着小车走了。临走时,回头看了闫晓梦好几眼。
刁兰英啐他背影,说:“这家伙,三十好几的人还单着哪,急得这龟孙子见到女人就贱笑。真他妈倒胃口。好了,你慢慢吃,我过去了。”
“刁姐慢走。”闫晓梦目送刁兰英,竟有几许依依不舍的感觉。
闫晓梦坐了一天,也没能开张,连问的人也没有。不过,她从刁兰英那里得到了定心丸。“老油条三天才开张,我急什么?万事开头难,沉住气。”
下午六点,商场打烊铃声大作,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商场。
大门关上后,所有经营户在商场工商管理人员的监督下,无怨无悔地清扫店里店外的环境卫生。这个场面很像管制下的监狱。当闫晓梦拎着一路滴水的拖把,从一位站得笔直的工商面前经过时,觉得自己便是那新来的囚犯。
闫晓梦跟随一大群新泰老板从商场后门出来了。这群人无一例外蓬头垢面,神情疲惫。可见在商场忙碌一天,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是多么劳累。想着不久以后,自己或许也会如此灰头土脸,闫晓梦竟伤感起来,暗叹:完了完了,是不是选错了职业?难怪老雷说,女人做这行不合适,感情这行可能会让女人变得肮脏和丑陋呵。
正胡思乱想,背后有人轻捅她,回过头去,见是70号铺的那个瘦女人。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新来的?”
闫晓梦很高兴又有人搭理她,忙说:“是啊。”
70号铺女人说话的时候,走得很快,仿佛偷了别人的东西要着急逃跑。闫晓梦不舒服她的贼样,但想着屁股后面的债务,便迅速将这种矫情丢到脑后。她紧随其后,生怕这人着急忙慌地从人群中消失。她恨不能下班这会儿能把全商场的人都认识了。
她问闫晓梦:“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闫晓梦刚说自己是教书的,对方口气立马轻视起来,说:“你是老师?老师除了一年两个没用的假期外,工资低得造孽。我表妹也是老师,去年被我拖出来做生意,现在八人大轿抬她回去,她宁可一头撞死。当老师怪可怜的,一辈子只能喝西北风。”
闫晓梦心中大不快。尽管教书地位低下,她也不愿意别人把这卑微的职业当成涮口的水。
这个瘦女人和刁兰英如出一辙,对闫晓梦表情毫不在意,仿佛她们从不关心别人的心理感受,只图嘴皮子吐得痛快。她说:“你的烟是从哪家铲的?”
闫晓梦道:“刘老板家。”
瘦女人斜了她一眼,说:“哦,是嘛。他家烟价钱太贵,铲来没得赚嘛。你咋不进点便宜烟呢?”
闫晓梦好像被人捅到软肋,肚子里的清高漏光了,腰弯了,说话也结巴了:“我我我没有关系。说实话,第一次做生意,对这行,一窍不通呢。”她突然发现,在这帮讲求实效的商人面前,她找不到在课堂上教书的那种自信。
瘦女人微微一笑,好像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及时送温暖似的说:“谁也不是生来都懂的。这样吧,以后上我家铲烟吧。我家烟价廉物美,照今天的行情,每条烟都比刘老板家低个四五毛。怎么样?”
“真的?”闫晓梦喜形于色。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她正为如何进货犯愁呢。
“我姓陈,叫陈梅花。”她说,“我这人就一毛病,爱结交朋友,特别是新来的朋友。看样子,我比你大,你就叫我陈姐吧。”
闫晓梦马上甜甜地喊了她一声陈姐。
陈梅花是地道的贵州人,三十岁,个子中等,偏瘦,长得不漂亮,但好看。如果精心打扮一下,也算得上一个美人。
这时,一个做作的咳嗽声从背后传来,陈梅花的话戛然而止。
刁兰英从背后一脚跨上来,挤插在两人中间,一只手搭在闫晓梦肩上,对闫晓梦说:“快回家吧,坐一天了够累的。明天早点儿到。商场生意也就是上午那阵热闹,所以,要养足精神应付,懂不懂?另外……”她督了陈梅花一眼,说:“商场里鱼龙混杂,不要轻信别人。快走吧。”
闫晓梦暗吃一惊,看看欲言又止的陈梅花,心有所动地走了。
望着闫晓梦离去的背影,刁兰英冷冷地问陈梅花,“你不会又想和我过不去吧?”
陈梅花大气不敢出,小声说:“我不过是和她闲扯了几句。”
刁兰英骂道:“你他妈肚子里装的什么烂水,别以为我不知道。离她远点!”
晚上,闫晓梦把白天发生在商场里的事,翻来覆去地讲给雷万民听,特别提到刁兰英和陈梅花。“方会会跟她们俩相比,简直就是小白兔。这两个女人好像很复杂,跟她们交往恐怕要多个心眼。”
雷万民笑道:“没这么严重吧。都是女人,能复杂到哪里去?你不过是初来乍到,神经紧张罢了。过些日子就好了。我相信你很快会和她们打成一片的。”
闫晓梦说:“但愿如此。我也希望能尽快了解她们,了解这桩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