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单边脑壳
孙明畅的婚宴订在贵州饭店。
方艾华站在饭店门口,迎接四面八方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
今天,打扮一新的她身穿一袭拖地白色婚纱,显得光彩照人。不知有多少路人,都忍不住驻足观望。漂亮女人总是让人心动流连。而新郎呢?就要找找了。
如果不时刻紧挨新娘,胸佩红花,任何穿戴整齐精神焕发的男同志都像新郎。但凡在贵阳结婚的男人都有这种体会,新郎服装样式陈旧保守,没有显着特征,如果胸前不戴朵红花,谁知道你谁啊。也就是说,胸前佩戴红花是新郎标志。要找新郎,找到那朵花就成。
戴那朵花的人在哪儿呢?
方艾华把孙明畅从人堆里拖出来,埋怨道:“哎哟,你快出来吧。”孙明畅只顾扎堆和哥儿们说话,已经让她独自接待了好几波客人。“快把花戴上吧,不然,谁知道你是新郎官啊。”
孙明畅说什么也不戴,说:“算啦算啦,来喝酒的人谁不知道我二进宫啊。别夸大目标,惹得哥儿们发笑。”
方艾华不干,“那是你,我这面还有好多朋友不认识你呢。别捣蛋啊,我可是头婚。”说罢,硬要把花给孙明畅戴上。
孙明畅皱眉拦她,说:“别弄得我难受成不成?”
方艾华说:“非戴不可的。你今天要是跟我捣蛋,小心我日后收拾你。”
孙明畅长叹一声道:“唉,苦哇……”
方艾华停下手,说:“什么意思?”
孙明畅说:“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
方艾华柳眉倒立,不干了,说:“你现在说这话算怎么回事?”
孙明畅举目四望,当那么多熟人的脸庞映入眼帘时,似乎醒悟当前自己的角色和正在进行的事宜。他的喉结上下几滚,好像在把伤心往事强咽。他急速撤回眼光,拉开嘴角笑了笑,语气微软地说:“怎么,连玩笑都听不出来啊?过日子,你是不是只会撒泼哭闹,不会摆故事啊?”
方艾华笑了,打他,说:“讨厌,没正形。”
这时,吴海三过来了。方艾华救助道:“三哥,你说说他嘛,哪有这种场合不带花的呀?他好讨厌,尽和我作对。”
吴海三接过花,对她说:“交给我。你的朋友在喊你呢,快过去招呼吧。”他见方艾华跑过去,跟她那帮年轻的女孩子又说又笑,搂成一团,感慨地说:“我可真羡慕你啊,找个这么年轻的老婆。”
孙明畅不以为然地说:“这么眼馋,就换个试试呗。”
吴海三白了他一眼,把花递给他,说:“戴上吧,别扫兴,人家可是真心诚意跟你结婚。”
孙明畅情绪一落千丈,低头轻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吴海三看他的白眼仁更多了,说:“现在说这话是不是晚了点?”
孙明畅抱怨道:“你看我办傻事怎么不劝劝?你这家伙可真不够意思。我难受你是不是特别高兴啊?”
吴海三看着前方笔直的街道,嗓门低低地说:“滚蛋吧你。这两年你就像个疯子,叫你东你偏西,叫你上你偏下,人话一句不听。知道你对艾华不诚心,叫你不要结这个婚,你还跟我大吼大叫。知道的懂我在劝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艾华图谋不轨呢。行啦行啦,事到如今,你没得选了。艾华没什么不好,你也没什么好。也只有她傻里傻气要死跟着你。换个有思想的,你试试看?像你这号脑子有病的疯子,还有人收购不错啦,知足吧你。好好待她,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胡思……”
吴海三突然瞠目结舌说不下去。他的右臂被孙明畅扯拉得就快脱臼,痛得直咧嘴巴抽冷气。只听孙明畅说:“海三,看谁来了?她怎么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孙明畅嘴张得老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眼珠子都定了。有那么几秒,他的脑袋像挨记重锤,嗡一下就大了。眼前一片白花花惨亮,四周人群没了,建筑物没了,树木没了,马路没了,汽车没了,喧闹声没了,什么都没了,只有一条瘦长的、令人心颤的身影,缓慢无声走来,带着一双满含怨愤的眼睛,和一张涂抹得极不真实的、诡异的脸。
孙明畅感觉窒息,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抓救命稻草似地抓住对方,一连串地问:“真的是你吗?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们请我来的吗?你好大的胆,居然敢请我!”闫晓梦气喘吁吁地说。她在奋力挣扎。孙明畅的手像铁钳,死死地扣住她。“你个王八蛋,快松开手吧。”
闫晓梦快哭了。见到孙明畅,她方寸大乱。来时震得头皮发麻的怒火,就像遇到倾盆雨,灭得只剩下一缕青烟。原先准备拿来突突的炮弹,一块成形的弹头都找不到了。她无法向孙明畅开火,这大出她的意料。她直后悔不该来。这跟消灭刁兰英简直是两码事!
如果不是尚存的一点意志在强撑她那软绵绵的身体,她真想就势扑进孙明畅怀里嚎啕大哭,让汹涌澎湃的泪水像瀑布般倾泻,让堆积如山的委屈淹没孙明畅,教他心疼心烂生不如死。
紧接着,孙明畅的表现就让她顾及不上自己的感受了。
孙明畅已经不看闫晓梦,他头微扬,望着远方那片灰蓝色天空,喃喃自语。那样子,就像一个正在极力回忆的二傻子。“我请你?我请你了吗?我怎么不记得?可是你来了,这就不对了,我想不起什么时候请的你……”
闫晓梦吃惊无比,“喂——没事吧?你你你还好吧?”
吴海三抓住孙明畅,急问:“你怎么啦?”
孙明畅全身僵硬,嘴唇嚅动,目光游离,神情恍惚。
闫晓梦吓得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你怎么啦?怎么会这样?快来人哪!”
哗啦啦,一下涌过来好多人。方艾华奔在最前头。她使劲掰开孙明畅的手掌,打掉闫晓梦的,把自己的塞进去。“是我是我是我,我就在你身边,别紧张。大家帮我一把,把他扶到大堂里去休息一下。他恐怕太累了。”
孙明畅被扶走了。方艾华掉头就找闫晓梦。
闫晓梦此时被挤在人圈外,正手足无措地掉眼泪。
“怎么回事!”伴着方艾华尖锐的问话,众人的目光像一把把冷箭,齐刷刷地向闫晓梦射将过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吴海三想圆场,可他不知道该怎样自圆其说这个破烂场面。
方艾华毫不客气地说:“三哥,你让她自己说!”
闫晓梦哽咽半天,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才把意思表达清楚。吴海三站在旁边,自始至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闫晓梦说:“我,我,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我,我,我原本是想给他个惊喜,好让他今天双喜临门,谁知,他,他,他听完就成那样。都怪我考虑不周,忘了乐极生悲……”
方艾华吼起来,她的涵养决定此时此刻无法冷静。“你啰唆个啥?到底怎么回事?”
闫晓梦困难地吞咽口水,“……我,我,我是他一个远房亲戚,今天特地来告诉他,我们在新加坡的堂伯死了,留了一大笔遗产,指名点姓要他过去继承……这么好的事,我想他听了会很高兴,谁知他刚听完就激动成成成,那样……”
方艾华百感交集地吼她,“你怎么这么糊涂?堂伯走了能随便高兴吗?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真是单边脑壳!怪不得你一兴奋,就把自己涂得花里胡哨小丑一样!”
大家哄笑起来。闫晓梦的样子实在可笑。她的浓妆被泪涕搅得一团糟,好好一张脸面目全非,就像一幅色彩杂乱的看不出内容的油彩画。她那滑稽而无助样子,赢来大家的同情。大家自然把她与善良的马大哈等同认识。这种人天生能够轻取别人同情。大家纷纷替她说话:
“算啦算啦,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嘛。”
“碰到天大的好事,七筋断六筋的事常有。”
“换了是我,说不定这会儿要去医院吸点氧呢。”
“要怪就怪孙明畅,没见过像他这样心理素质极差的人。”
……
等孙明畅缓过神来,大家又去拿他开心,说钱少你难过,钱多了你难过个啥?怎么这么不懂喜怒哀乐?
只有方艾华知道闫晓梦说的纯属一派胡言。不过,她还是很感激闫晓梦。闫晓梦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这足以打消那些喜欢搬弄是非捕风捉影的客人们的好奇心,而不在鬼鬼祟祟交头接耳,败坏婚礼气氛。只是,她必须弄清事实真相,不然,这个婚结不下去。
“三哥,你帮我照看一下明畅,”方艾华笑眯眯地过来,顺势把手插进闫晓梦臂湾,很自然地和闫晓梦勾在一起。“我想和闫姐单独谈一谈。”
吴海三忧心忡忡地看着闫晓梦。闫晓梦木然地说:“你去看着他吧,我没事。”
方艾华挽着闫晓梦向酒店大厅一处安静的角落走去,沿途不停地笑着和来宾打着招呼。有朋友指着闫晓梦,巴眨着眼睛神秘兮兮地问她干嘛,她回答要弄清那笔遗产有多少,朋友立即告诫,稳住呵,别再晕过去了。她说哪会,谁会像明畅那样没出息。
到了角落处,两人站定,方艾华见四下没人,抽出了自己的手,脸色就像被泼了墨汁,眼神冰冷地看着闫晓梦,说:“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别提你那个该死的新加坡。”
闫晓梦用同样冰冷的眼神回望方艾华,沉默了。
实话实说吧,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已经离婚,和孙明畅万事俱备,只欠她走开。
孙明畅爱的是我不是她。她站在这里结婚是个错误。
然后呢?
她一定会大哭着跑开,我穿上她的婚纱,上演一出只有在电视电影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戏,让宾客们大饱眼福,记忆深刻。这也没什么不好,本来这场婚礼的主角就该是我,凭什么是她?她算哪棵葱哪棵蒜哪?!
闫晓梦看着方艾华脸上的忧虑和不安像乌云一样越聚越浓,内心毫无内疚。
你瞪着我也没用。你马上就该褪去婚纱哭着跑开了。
哭就哭吧,总有一段死去活来的体验。没办法,我不是雷锋,这也不是克己复礼的年代。人是自私的,尤其对爱情。财产可以转让,爱情不行。就是这么回事!
方艾华小声地抽泣起来。闫晓梦眼里分明写着答案,这让她万分惊恐。她重新紧紧地勾住闫晓梦,将头埋在闫晓梦胸前。两人背对明处,众人不知,还以为她俩正为遗产的事偷着乐呢。
方艾华用手捂着嘴,低声急促地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求你了,我一生只爱这个男人,把他让给我吧。不管以前你们感情怎样好,可现在在这儿跟他结婚的是我呀。事实既定,是无法改变的。我的亲朋好友都在这儿······闫姐,你不要毁我呀。你今天要是……我只有死路一条了。闫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连一个不相干的老头都肯舍身相救,绝对不会硬起心肠置我于死地的。闫姐,求你了,你就发发慈悲吧。”
这事能发慈悲吗?开什么玩笑!
说吧,再不说就没机会了。狠狠心,万事大吉。不要犹豫,这种正人君子当不得,当了从此就把自己毁掉了。凭什么要毁掉我自己啊?快刀斩乱麻吧。
方艾华不敢再直视闫晓梦。她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如果不是紧紧地勾住闫晓梦,早瘫软下去。她再说不出所以然,只低促迭声地说求你。
不用做这副可怜相吓唬我。家我都狠心不要了,我还会顾及你这个与我不善的人?
去你的,站好吧,别影响我说话!
闫晓梦使劲把方艾华拉起站好。她软绵绵地像挂在她手臂上一只五十公斤重的秤砣。她开口说话时,感觉嗓子背后有一股强劲的气流要搏门而出,拦都拦不住,不由得舌头要飞快地搅拌,吐气,发声,才不至于被呛着。
“你说什么哪!今天如果不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这么胡说八道,我非跟你急不可!你好好结你的婚,扯我干嘛?我要有心要你的男人,还轮得着你跟我这里卖关子,早几年就把他拐跑了!我单边脑壳?我看你才是单边脑壳呢!”
啪啪,话音刚落,闫晓梦感觉自己的心伸出手在狠抽自己耳光。有那么一秒,她差点咬下舌头,啐到地上,把这不知好歹的动肉踩个稀巴烂。
天啊,谁叫你这样说话?
你这出卖主人的,千刀万剐的,不得好死的叛徒卖国贼!
闫晓梦气得头晕脑胀,眼花缭乱,不由自主破口大骂:“什么玩意儿!”
“啊!”方艾华猛地抬起头,泪眼汪汪。她感到意外和震惊!她愣了一下,随即破涕为笑,“哎呀,对对对,我不是玩意儿。”她轻轻抽着自己耳光,“都怪我都怪我,怪我神经过敏错怪你了。闫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就当我今天一时高兴,糊涂到不会说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方艾华云开雾散见太阳,闫晓梦黑云压城城欲摧,人都快被自己气疯啦。
方艾华问:“可是,孙明畅刚才那样是怎么回事呢?”
闫晓梦恶声恶气地说:“我趁他高兴,提醒他该还我的钱啦。几年了,没见过像他这样赖账的人。装傻?谁不会啊!”他妈的,索性胡说个痛快!
方艾华吃惊地,“啊,他他他到底欠你多少钱哪?”
闫晓梦口水星子都快喷到方艾华脸上,轻叫:“连本带利快十万啦!”
方艾华说:“啊,这么多啊。我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我一直觉得他不缺钱花的。”
闫晓梦变态地说:“当然啦,那又不是他的钱,花起来当然不心疼。你以为你傍上个大款!”
方艾华不乐意了,说:“什么话?你真不了解我。我只爱他这个人,哪怕他是个要饭的。”说罢,芫尔一笑,亲切地推揉着闫晓梦,说:“好啦好啦,不要生气了嘛闫姐,从今天起,我一定会催促他抓紧挣钱还钱,保证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不过,今天就饶了他吧,你看,这种场合,怎么也得给他留点面子,让他顺顺利利地结完婚。等婚期一过,我立马催他下广州去给你当川军,好不好嘛?”
闫晓梦像泄气皮球,无言地看着她。事到如今,还说什么?不该说的都让自己突突光了,还有什么可说?就等着受尽煎熬吧!
方艾华见闫晓梦面如土灰,赶紧说:“看在今天是我们大喜日子的份上,闫姐,你就饶我们一回吧,啊?”闫晓梦一副大势已去斗志丧失的样子让她神经放松,“好啦,我就不陪你啦,我要过去补补妆。我想,脸一定花啦。”
方艾华一走,闫晓梦赶紧找地方坐下。她可不想摔在这里。这个结局是自己亲手缔造,自己理当负责,断不可再做出众议纷纷的事来。
两人这里刚一分手,孙明畅那里就想过去。吴海三拽住他,用满含责怪的眼神示意他不要感情用事。孙明畅烦躁地说:“我上洗手间哪。”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洗手间。
吴海三拉开里面所有小间的门,没人。他回身来对站在镜前沉默不语的孙明畅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在和艾华结婚!听明白了吗?结婚,不是随随便便在哪儿进餐,好吃就吃,不好吃放碗走人。为什么要结这个婚,你心里最清楚。你不就是想用结婚来约束自己吗?你不是说,结完婚,晓梦家就可以安稳。当初你横竖不听我劝告,非要结这个婚,男子汉大丈夫对自己做下的事,就要负责到底。事到如今,那怕这是个错误决定,你也要咬紧牙关承担起来,岂能出尔反尔害人害己呢?你这么赤裸裸地不顾影响,艾华怎么受得了?她爱你爱得傻里傻气,莫非就得这种报应:当着众人的面,被你狠狠地羞辱一把吗?你让她从此还有什么脸面为人处世?你还不如一刀捅死她的好。还有,晓梦家还没被你闹够吗?人家本来也是好端端的啊。既然,你决定牺牲你一个,把清静留给大家,就当积阴德,继续这么干下去吧啊。”
几分钟后,两人从里面出来。孙明畅怀疑地问:“刚才他们说我痴痴呆呆,真的吗?”
吴海三声音小小地说:“还提?一大老爷们,在大街上演琼瑶,让人臊得慌。”
孙明畅重重叹气,说:“我怀疑你们夸大其词,特别是你。在这个问题上……”他伸出手去和一个朋友握手,脸上绽开僵硬笑容,“小刘小李他们在那面,你先过去啊?好好好,我一会儿过来。”朋友走了,他重拾话题:“在这个问题上,你历来对我有意见。”
吴海三恨不能用封口胶封住他的嘴,这可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他说:“行啦,我现在不和你理论。”
孙明畅四处寻觅,终于在远处一个光线极暗的角落里发现了闫晓梦。她独自坐在那儿,正静静地凝视着他。
孙明畅心酸不已,沙哑着嗓子说:“我想过去跟她说说话,朋友式地——说话。”
吴海三说:“我也想。”语气果断地,“我必须跟着你。”
两人不约而同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一同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