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阴阳平衡
车厢里先是一片静寂,一分钟后便炸了锅。大家沸沸扬扬交头接耳,好几个旅客挤过来向闫晓梦问东问西。吴海三默不作声。闫晓梦简短地对大伙说“中国地小人多,拐个弯就能碰上个把老乡。这不,就碰上了,如此而已”后也闭上了嘴。她和吴海三一样,心烦着哪。见问不出更多名堂,大伙扫兴离去。
吴海三过来紧挨闫晓梦坐下,嘘了一声,耳语般地:“好险。”他盯着茶缸。茶缸正有气无力地冒着热气。
闫晓梦眼望别处小声告诫:“别死盯着它看啊。”
吴海三说:“这缸子不是我们的。放在这里,总不是个事啊。”
闫晓梦说:“别慌,一会儿我来处理。”
又过了十分钟,车厢里的气氛缓和多了,过道上重新人来人往。闫晓梦端起那口沉手的茶缸进了厕所。她插上机关,用屁股抵住门,谨防被人一脚从外面踹开。她慢慢地把已经变软的面条从便池孔里倒掉,倒净里面的水,拎出那包东西。它已经无棱无角变得软绵绵地了,里面的东西似乎还剩很多。她把它放进厕所天花板上,一个开启的方形孔的边角里面。
很早以前,她就发现火车上的厕所顶端都有这么一个方形孔,里面黑漆漆的,好像当初装修火车时,忘记给这里吊顶了。她曾经无数次蹲在下面遐想,上面可是藏匿私货的好地方。没想到,今天它派了用场。
孙明畅回来了。他一回来,又引来车厢一阵骚乱。坐火车本来很无聊,一旦发生离奇事件,肯定少不了被围观。孙明畅身边又圈满了人。闫晓梦吴海三冷冷看着孙明畅跟众人胡说八道。等他卖弄够了,这里才还原清静。
吴海三挖苦道:“你可真像明星啊。”
孙明畅没心情搭理他,他坐在闫晓梦身边,不解的眼光似乎在问:怎么回事?便衣们没能从他身上搜出毒品,他比谁都吃惊。当便衣们饿虎扑食般扑到他身上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闫晓梦简单地把经过说了一下。
孙明畅歪着脑袋看她,喉结上下滚了好几滚,没有说话。
吴海三说:“这次要不是她反应快,半道你就得被押回去,说不准还得吃颗枪子。”
孙明畅右手紧紧抓着闫晓梦,左手死死地抠着床沿,埋头努力控制着全身沸腾不休地想拥抱她的冲动。
闫晓梦扫吴海三一眼。吴海三不会喜欢看见他俩再有肌肤之亲的。她从他掌心里抽出手,岔开话道:“你的那个大头呢?”
孙明畅答:“还被扣着哪。他们好像对他挺了解,说他是个惯犯。”
闫晓梦不客气地问:“你怎么会认识他?”
孙明畅答:“我和他是小学同班同桌同学。”他见她表情严肃,说:“你不会以为我也曾经和他一样吧。”
闫晓梦说:“至少当时你就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说明你对它很熟悉。”
孙明畅说:“这有什么稀奇?电视电影上不是经常可以看到嘛,要么跟饭盒一样大,要么跟肥皂一样大……”
闫晓梦柳眉倒立,厉声轻叫:“孙明畅!”
孙明畅立即口软,“干嘛?行啦,不用这样看我,我受不了。我交代还不成吗?我是见过这玩意儿,仅仅是见过,这不犯法吧。”
闫晓梦说:“你怎么会有机会认识这种东西?”
孙明畅掏烟点燃,狠狠吸着,大吐烟圈,沉浸在回忆中。
闫晓梦催促他快点坦白,孙明畅端正坐姿,开始卖弄:“事物都有阴阳两面,对吧?结交朋友一样,有好的也有坏的。我有个雷锋似的朋友,一屋都是奖状,人好得不得了,他的心生来就是替别人着想从不替自己着想的。还有一个焦裕禄式的朋友,他的事迹更感人。有个电视剧就是以他为素材写的,哎呀,它播一遍我看一遍,受教育啊。跟这帮优秀人物在一起,你不先进都先进了,近朱则赤嘛。这是交到好的朋友的好处。当然,也会交到不好的朋友。好坏不相当,阴阳怎么平衡啊,是不是?我的朋友不可能个个出类拔萃,有好的就有坏的。有走正道的就有走歪道的,咱们仨不就是……啊是不是?咱们仨可不能算是好青年。呀,你们别不服。你们要算好青年,社会不答应。”
闫晓梦忍笑吼他,“别跑题,说你自己。”
孙明畅说:“说你们不好,你们就……算啦算啦。人都这样,逆耳地扎心,哪怕是真理。大头呢,跟你们一样,起初都是良民,很好的一人。上小学时,红小兵比我入得早,又是班长,又是老师小红人,在班里吃香着哪。谁知好好的小树苗被什么绳给扯歪喽,越长越斜,现在竟斜成这样……”
闫晓梦笑:“让你老实交代,你扯什么小树苗!”
孙明畅说:“我就想说,我有几个朋友,原先都是很好很善良的人,前些年辛辛苦苦挣了几个钱,钱一多反倒无所适从,不知道在干什么好。思想空虚了,受人引诱,糊里糊涂就沾上毒了。他们都是先做我的朋友,后成瘾君子。我自然也就是先认识他们,后认识毒品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闫晓梦说:“你怎么没跟着他们近墨则黑啊?你历来很有探险精神的。”
孙明畅说:“尝过一次。”
闫晓梦问:“味道怎么样?”
孙明畅说:“吐得我够呛。说实话,如果第一次就尝到甜头,恐怕现在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你呢,也不可能认识我,咱俩就无从谈起什么喜欢不喜欢了。”
吴海三夸张地咳嗽。孙明畅意识到不妥,急忙跟着假咳,好像吴海三喉咙里虚无的痰块飞进他的口腔,害他要和吴海三整体划一。
闫晓梦脸红筋涨地瞪他,忘了正在讨论的话题。
孙明畅仓皇站起,说要去厕所看看那宝贝。闫晓梦没等他站稳,一把拉他坐下。
“别去。”闫晓梦说,“你身后不一定干净,说不定有尾巴。”
孙明畅条件反射地探出头,左右来回转了好几下,什么可疑的人也没有发现。他缩回来,埋怨道:“你别惊乍乍的好不好?嫌咱们不够刺激是不是?”
闫晓梦说:“他们要是这样干干净净地放了你,那也太业余了。要换了是我,得放长线钓鱼,不弄清你们几个上广州干什么,绝不会收线。”
孙明畅吴海三足足看了闫晓梦不下十秒。
孙明畅说:“你应该去当特务。”
吴海三说:“你说,他们会跟着我们下普宁?”
闫晓梦说:“那也说不定。”
孙明畅说:“可我刚才跟他们解释说,我和大头仅仅只是好几年没见过面的小学同学,他们那样子蛮相信我的,又问了好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我都规规矩矩做了回答,然后,就被放回来了,没看出他们有钓我的意思啊。那些人,只要你不违法,对你其实挺友善的,没你们想象的邪乎。”
闫晓梦说:“不叫你彻底放松警惕怎么钓你啊?”
孙明畅轻叫:“哎,越说越不像话,别尽在这儿提虚劲行不行?”
吴海三说:“我捉摸晓梦的话有点道理。咱们这次恐怕不能掉以轻心。大头那里……无凭无据估计他们也奈何不了他,最多心里不平衡多扣他几个小时而已,到了广州还得放人。”他环视四下,特别往上铺方向看了看。那个告状的中学生还没有回来。没人听他们讲话。他压低本来就已经很低的嗓音:“你打算带它下车吗?”
孙明畅的话在喉管里滚动,不仔细听,听不出名堂,“我有那么糊涂?”
确切地说,闫晓梦没听清他说的话,可她感觉他都说了什么,于是笑道:“我以为你会为朋友糊里糊涂两肋插刀呢。”
孙明畅白了她一眼,“冤枉咱俩相处那么长的时间。”
吴海三说:“这事你准备怎么跟大头交代?听人说,毒犯都是一些有理不讲的人,你把他东西弄丢了,他会找你拼命的。”
孙明畅往后靠去,闭着眼睛思考片刻。“简单。”他睁眼说道:“如果他不讲理非跟我没完,我赔他钱就是。怎么说也是我把他的东西弄丢的。”
吴海三忧心地说:“听说那玩意儿要值很多钱。”
孙明畅说:“再多也有个头。”
闫晓梦说:“你倒是想得开啊。”
孙明畅说:“那有什么办法?你能帮我出一个既不得罪朋友也不得罪自己的办法吗?你的小脑瓜历来都是充满电的。”
闫晓梦说:“今天停电。”她笑眯眯地看着孙明畅。心想,那些心胸狭窄视财如命的男人如果遇上这种事,不定会怎样哭天抹泪。而她的孙明畅,表现还行。她暗自骄傲,觉得眼光不错,选对了人。然而两秒钟的工夫,她的自豪感就不见了:他哪里还是她的!
中学生的铺位被调换了。他的行李是列车长来拿走的。列车长席卷了他所有东西,包括茶几上那口大茶缸。闫晓梦在他拿走时,说了句:“这茶缸真管用。”
孙明畅问:“那小子不是要到广州吗?”
谁知列车长说:“我知道。不过,他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会很安全。”
孙明畅三人同时笑了。那轻轻的喷鼻气般的笑声似乎在笑列车长们神经过敏。
中学生不过是告了老师一小嘴,又没把他们怎么样,他们能把他怎么样?
但是,告嘴婆被调走,还是觉得比较好。告嘴婆历来不讨同学们喜欢。他们仨虽为成人,此时的心态等同小学生。虽笑列车长们多虑,却认为换铺正对心情。
孙明畅想拍马屁的心都来了。他笑容可掬地站起对列车长说:“需要我帮忙吗?我帮您提点东西吧。”
列车长的回答惹得闫晓梦吴海三吃吃冒笑。
孙明畅两肘支在左右中铺上,对着列车长背影发起愣来。
列车长说:“你自己的稀饭还烫嘴呢。”
吴海三跟着站起,小声问孙明畅:“要不要我帮你提着快断掉的某根神经哪?”
孙明畅坚信了闫晓梦的猜测:他的身后不干净。不然,列车长怎么那样说话?为此,他到哪儿都东张西望,不是贼都像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