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比以前矮了
这棵黄桷树听说是自己长出来的,在我妈怀我的那年,从地上破土而出,和我一同长大。
曾经有人说拿三千块钱买回去,我爸拒绝了,说那是我的根。
望着和我同年的“兄弟”,我祈祷它能在夜晚分我一点养分,让我长得和它一样粗壮。它朝向蓝天的枝叶,我见过它无数次的飘零,光秃秃的,树杈上的鸟窝,每当嫩叶新发,都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鸣。
夏天在树荫下纳凉,大人摘花生,我拿着纸飞机和竹马,逆风追逐微凉,微风路过,吹来淡淡叶香,松开手,纸飞机乘着风飞过我的童年。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的纸飞机,是飞得最远的时候。
童年对我来说,是满地沙砾中,能捡起来为数不多的宝石。像钻石般剔透,又如弹珠般多彩。自从成年之后,他们便越发遥远透明,埋藏在沙砾之下。
长大好像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又好像只是在转眼之间,我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屁孩开始,就踩在他们的年华上肆意涂鸦。涂出花白的头发、松弛的皮肤、越来越深的皱纹和越来越多的老茧。
他们老了……我拿他们的年华当作挥霍的颜料,乐了我的生活,弯了他们的脊梁。
蓦然回首,我已经站在破碎的阶梯上,他们已经无法护我安然登顶,无力维系,被我甩在身后,但他们依旧张开不大的怀抱,佁然不动的站在摇摇欲坠的阶梯上,尽力给我撑起不大的保护伞。
这天晚上,我站在院子里,黑夜的寂寥胜过新年的喜悦,院子里开着灯,我蹲在墙角的黑暗里默默抽烟,用目光扫视一成不变的房屋。
烟盒里大概还有十支烟左右,得省着点抽了,在家抽的太多,不免又得被我妈叨叨一番。
天空突然下起下雨,远处的车灯晃眼着靠近,撞碎了夜的沉寂,一路停到黄桷树下。我将烟掐灭,几步迎了上去。
连绵的雨丝浮动在灯光中,光影在墙上闪动,好像给灯光装上遮罩。
我走到车边停下,打开门,我外侄儿并扑倒我身上,抱着我的腿,欢声嚷嚷道:“舅舅!”
我弯腰将他抱起,手上的分量明显比去年重了一点,“又长个了。”
带着我姐和姐夫回家,我爸妈已经站在院子门口翘首以盼。
看见外婆,怀里的小孩挣脱着让我松开,几步投入我妈的怀抱。
这个夜晚,我们一家人才算是齐了,整整齐齐的坐在饭桌上旁。
我爸将去年别人送给他不舍得喝的酒也拿了出来,给我和我姐夫都倒上一杯。
酒杯中倒映出头顶的灯光,我们仨碰了一杯,我爸喝了酒,也打开了沉默话匣子,和我姐夫聊了许多,然后渐渐的也跟我聊了起来。
他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一杯一杯喝着闷酒。
我妈碰了一下他,他摇了摇头示意没事,然后又是一杯酒下肚,沉默半晌后,才在我妈的注视下掏出一张卡放到桌上:“这里有十万,本来我和你妈是打算留给你结婚用的,你拿去吧。”
我望着这张卡,一时有些意外,也有些惭愧的无地自容。十万块钱,如果小康家庭也分级别,我家肯定是最低一级的,这钱我很清楚,这对我家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是他们省吃俭用好几年才能攒出来的。
我爸见我不为所动,又将这卡往我面前推了推:“拿着吧,反正钱都在这了,你要怎么折腾就折腾吧,等你折腾累了也就安稳了。”
“二哥。”我妈不满的瞪了他一眼,显然对我爸的语言有些不太满意。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我爸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这钱如果不是他们一起决定的,根本不可能现在拿出来给我。
我妈转头看着我,将桌上的卡塞到我手里,道:“你爸就是抹不开脸,他下午就跟我说了,这钱你拿着,你回家要干什么不都需要一笔启动资金,其他的我们也不懂,这是我们唯一能帮到你的。”
“刘妹,谁让你跟他说这些了。”我爸埋怨的瞪了我妈一眼,然后咳了一声,便对我说道:“这钱给你了,该怎么花,自己要有规划,别埋着头什么也不想又把钱拿去打水漂。”
我爸说得我羞愧的低下头,我还记得我高中的时候,听人推销花八千报了一个屁用没有的兴趣班,于是我挠了挠头,赶忙保证道:“爸,我好歹也是您儿子,您能不能别把您儿子看得太扁了。”
我爸瞪了我一眼,“就因为你是我儿子,你什么样子,我心里清楚得很。从小用钱就没规划,给你的零花钱尽买些没用的东西,现在你妈还给你收着。”
我尴尬的揉了揉鼻子,我的确从小到大用钱就没个数,看见什么就买什么,也不管自己用不用得上,的确浪费了许多冤枉钱。
我爸也没在说什么,未说完的话都汇成轻轻一拍落到我肩上,我懂他未说出口的叮嘱。……我突然感觉到了这张卡的分量,很重……重到我鼻头发酸。
晚饭结束,我外侄儿闹着要留下来,我拿出给他买的遥控赛车,这才安慰好他,约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们到路上塞车。
天黑路滑,我姐拒绝了我爸妈送他们上车的举动,他们站在院子门口,目送我姐他们上车。
我打着手电,跟着送到车旁,我姐上车的时候,回头看着我,“程诺,这次好好安稳下来,有什么可以找你姐夫,别在让爸妈失望了,他们年龄大了,身体不好。”
我应了一声,重重点头。我姐松开脸上的笑容,对我轻声道:“但也别压力太大,还有姐呢。”
我拉开车门,让我姐上车,夸张的道:“知道啦,老姐!你现在啰嗦得都快赶上老妈了。”
我姐被我的样子逗笑,没好气道:“我是你姐,说你是应该的,等什么时候有了弟妹,我就可以不管你了。”
“对啊对啊……舅舅,我要舅妈,还要小弟弟,我可以把我的遥控车给他玩。”我外侄儿手里举着塞车,兴高采烈的憧憬道。
“小孩子要什么要,玩你的车去。你舅舅什么条件,是能随便将就的?不得擦亮了眼睛好好挑!”
我轻轻捏了捏他的的小脸,他反抗的咬我一口,趴在车窗上哭诉道:“外婆!舅舅欺负我!他掐我脸!”
……
天空中的小雨连绵不断,润了衣服。望着远去的尾灯消失不见,我长出口气,缥缈的雾气带着心中的烦闷一同排出体外,在空中消散。
我回头望向我爸妈,站在连接院子和黄桷树的泥泞小路上,以一种仰望的角度仰望着他们,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水雾,我的视线模糊出他们的轮廓。他们站在院子的路灯下,如同我童年中无数次放学回家出现过的场景,望着归家的孩子。
只是他们的身影怎么在我视线中缩水了啊,比以前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