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母爱

相对于从母亲那里得到喜欢的难度来说，从父亲那里获得喜欢，就真的不算怎么难的了。

毕竟，只要不懒惰，只要够勤劳，够勤奋，就好。

然后，有产出，给到父亲，他满意的结果。然后，做个不计较得失的长女和姐姐，做事情考虑整个家庭和亲人，乐于付出，就合格了，甚至，可以算优秀的了。

只要，有标准，就好。

只要，可以量化，就好。

只要一条一条，对照着，然后做到，做好，就行。

然后，如果再能主动自发地做到更好，做到更多，在父亲那里，就挑不出任何毛病了。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非常令人满意了。

但母亲的喜欢，不像父亲的喜欢，它与学习和生活中的表现无关，那似乎那是一种天性。天性是什么，顾陈年不知道。

大概，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

曾经的顾陈年只知道，她想要得到来自母亲的认同和肯定，喜欢和疼爱，太难了。

无论她怎么做，做了多少，顾陈年发现，自己似乎都永远到达不了母亲喜欢的那个点，似乎永远也无法变成母亲喜欢的样子。

后来，希望通过努力去获得母亲的喜欢，让母亲也心疼和爱护自己，这个想法，顾陈年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放弃了。

她不是放弃努力，她还是正常该做什么都做到都做好，但她放弃了去求得一个结果。

母亲的喜欢，似乎从她懂事开始，就与她无关了。

顾陈年记得自己每天放学后，都带着妹妹顾陈月一起整理屋子、打扫院子，洗衣服，把水缸打满水，割草喂羊，烧猪食喂猪，把鸡赶回笼子，带领妹妹弟弟们做完作业。

每天如此，日复一日。

为了父母亲干了一天活儿后，回家后可以少干一些，轻快一些，能够多歇一会儿。

夏天到了，知了猴出来了，顾陈年每天还会带着妹妹弟弟们尽可能抓很多。第二天上学前，她一早就和同伴一起，骑车到永安县城卖了换钱，然后再赶回家吃饭。

春种秋收的时候，顾陈年会帮忙拉板车，拖粮食，帮忙晾晒，帮忙搬运。

三年级后，长大一些的顾陈年，甚至开始学着烧饭。虽然第一顿的米饭，柴火点多了，饭焦了糊了。

但即便如此，即便做得再多，即便心里再体贴父母，行动上也努力付出了，顾陈年的心里其实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母亲真心的喜欢和疼爱。

哪怕街坊四邻都竖起大拇指，夸她不仅学习好，还勤劳能干。她在母亲那里，也只能落到一句确实还不懒的评价而已。

即便如此，顾陈年也满足了。

至少，母亲还没有那么厌烦自己。自己对她，对家庭，还是有用的。

只是，曾经的顾陈年不明白，为什么大弟弟顾陈彦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得到母亲的喜欢？

母亲会把他搂在怀里，而他也可以随意拥抱母亲，他们对彼此各种亲昵。而自己，却不敢上前，不敢靠近她，甚至，连母亲的胳膊都没有勇气去挽起。

而她的不敢，母亲也并不在意。大概，母亲也不需要。

后来，顾陈年发现，自己不敢做的，自己的妹妹阿月也不敢。自己没有的，阿月可能更没有。因为，她甚至不敢开口。

母亲给阿彦洗衣服，从来不抱怨，却会对给自己和阿月洗衣服有不少抱怨。

早上单独给父亲烧的甜水鸡蛋，有阿彦的一份。顾母跟姐妹俩说，父亲是壮劳力要赚钱，而阿彦喝的，也不过是因为锅里刚好剩了一碗而已。

大锅灶稀饭边上那一圈稠稠的米，是阿彦的，母亲说阿彦也就喜欢稀饭中的那些米，其他的东西，他也没有很爱吃的。后来，那碗米也稍微分了一些给小阿沫。

阿彦有任何的不舒服，顾母都很紧张。而顾陈年和顾陈月两个人很多次的小毛小病，甚至顾陈年的咳嗽都快咳成了百日咳，或者顾陈月被狗咬到，在母亲看来都不算什么。她还可以在说笑间，当成闲谈的谈资。

阿彦在母亲的眼里，几乎从来没有任何错。而两姐妹，或者说特别是顾陈年，往往是‘年龄最大’‘最不懂是的’总是‘斤斤计较’‘跟弟弟过不去’。

可真的是斤斤计较，真的是和阿彦过不去吗？明明她也一样爱阿彦，甚至远远超过母亲以为的。

顾陈年很小的时候，觉得母亲对待几个孩子很不公平，她曾经试图唤醒和力争平等过。后来，她失败了，很多次都失败了。

后来，顾陈年年龄渐长后，她觉得母亲不应该那样惯着阿彦。溺爱阿彦，对阿彦本身来说，是不好的。

阿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话，肯定是不可以的，他没有基本的生存技能，和独立的生活能力是不行的。

随便举个例子来说，比如洗衣服，顾陈年觉得，阿彦他总是要会的。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最好，他也是应该要学学的。

“家里有两个姐姐，还有什么非需要他干的呢？你们两个伸个手分分钟就都干完了的事，何必非要让阿彦也得会，就非得拉着他一起干吗？我看，你就是心里觉得他闲着了，你们亏了屈了。”

不用顾陈彦反抗，或者有什么不满，顾母就直接代他以上对下给否了。并且，顾陈年又落了一顿的数落，及一身的不是。

如果，将来上学住校了，他怎么办呢？顾陈年想说，但想了想，还是选择了闭嘴。

然后，后来的后来，在很多事情上，顾陈年都选择了闭嘴。

而妹妹顾陈月呢，一向是不言不语的。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可不都是亲人吗？不都是血缘至亲吗？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你不做我不做，大家都不做，或者都少说少做。

如果，都那样的话，都选择维持表面的和谐，真的，还有意思呢？

后来，长大后的顾陈月曾经很悲哀又无奈地跟姐姐说：“爸疼你，妈爱阿彦，阿沫都是饶的，但他至少还是个男孩子，也能说会讲挺让人开心的。”

“我是家中的老二，又是个自小就被父母嫌弃的不讨喜的女孩，一路成长到大，都是最不起眼最不被关注的那个。”

“我有什么勇气和胆量能跟咱妈对上呢？你还有爸是你的依靠和支撑，你也不是没试着说过，但你说了有用吗？还不是每次都被咱妈强势镇压？后来，连你不是都不再争取，不再说了吗？而我，一直以来都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什么事有我说话的份？我能敢张嘴表达吗？就算我张嘴了，有人听吗？我也试着说过一两次，可有人在意吗？”

原来，不是顾陈年觉得自己得不到母亲的喜欢，就连阿月也是一样有悲惨的感觉。

在顾陈彦上高中住校了以后，因为什么都不会，第一次裤子脏了后，是宿舍里的舍友帮他洗的。

农村的普通家庭，甚至是困难的家庭，硬是养出了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洗碗洗衣服都不会的文弱书生，也是稀奇了。当然，那也是后话了。

后来的后来，顾陈年成年后看到了更多东西后，才发现，类似这种寒门少爷，在清溪，在农村，其实，一点也不稀奇。

女儿是根草，无论她的生命力有多顽强，无论她有多么努力渴望阳光雨露，然后快乐茁壮成长。

次女有次女的悲哀，长女有长女的不幸。

其实，顾陈年稍微长大一些后，她就明白了。

当三岁不到的她，拿着苹果，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家里同时多出来的两个小孩时，她的童年，在那一刻，就结束了。

属于她的母爱，在那一刻，甚至更早之前，在她还不知道外面有个妹妹，母亲肚子里还有个弟弟的时候，就渐渐稀释，最后消失了。

就算母亲曾经因为家中独生她一个时，对她有过的天然的母爱，但后来因为生多几个小孩，因为男孩女孩的关系，因为生活的磨砺，那份顾陈年曾经可能也拥有过的，来自母亲的喜欢和爱，也就短暂地出现了一下，后来就比较永久地消失了。

一个一岁多，短短的头发，小鼻子小眼睛，小小的小女孩。一个还在襁褓中，闭着眼睛睡觉。

身边有个记不得了是谁的人，对顾陈年说：“陈年，那是你的妹妹和弟弟喔。”

顾陈年当时不懂，妹妹和弟弟是什么呢？什么是妹妹弟弟？

后来，顾陈年就知道了。

妹妹弟弟的出现，意味着，不光父母的正式工作没了，她的独生子女证失效了。曾经，如果她不吃，放烂了都没人碰的苹果，从此就要一分为三了。

然后，又一分为四了。

还好，她还拥有四分之一。

那也不重要，但属于她的喜欢，属于她的本来就稀薄的母爱，早就不复存在了。

母亲说，你应该庆幸，是生在我和你爸的家庭。你看看，别的那些谁谁谁家。在农村，很多时候，家里面，吃的喝的，都是只给男孩的，女孩们什么都没有的。我们自小到大，也是那么过来的。以前，我们家里那有限一点的好东西，也都是你舅舅一个人的。我们都知道，但也丝毫不带眼热的。

从小到大，你虽然是姐姐，是家中最大的，什么东西没分给你过呢？

连上学，也没让你停下来，不是吗？你看，那谁谁谁家，那些家中的姐姐妹妹，早早的就辍学去打工了。

我小的时候，念书也好，还不是被你外公早早安排下学带你五姨她们了吗？

好吧，母亲，您是对的。顾陈年想。我感恩。我比起您，已经过得很好了。已经很幸运了。

至少，我还有的吃穿，至少，我还一直在读书上学。您说过的很多次，让我不要继续读书了停学，都只是吓唬吓唬我罢了。只是为了，刺激我更加用功而已。

从此以后，顾陈年知道，自己就只是一个长女，只是一个姐姐了。

后来，顾陈年其实也想过，如果阿彦不是男孩子，不是父母亲的第一个儿子，不是他们先有了两个女儿，后各种争吵打闹，千方百计躲着很多检查，才生出来的儿子，如果阿彦和自己，还有妹妹阿月那样，也是个女孩，他还会得到母亲那样的疼爱和维护吗？

顾陈年没有答案。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但如果，父母亲的关注和喜欢，尚且还需要孩子尽全力去付出，才能获得。甚至，无论怎样做，无论做多少，可能都求而不得。

那么，其他人那里的喜欢呢？又岂会是那么容易白白就能得到的？

如果，至亲血缘，生身父母的喜欢和爱，以及亲亲热热对待的态度，都不是无条件的，都是要拼尽全力的，才能勉强获得和维持的。

那么，人世间，还会有无缘无故的喜欢和爱吗？即便有，自己又何德何能得到呢？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任何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要想获得，需要对等置换。除了同等交换，别无他法。

顾陈年一直是那么认为的，很坚定的。

所以，她不愿意占任何人的便宜，在任何的地方，以任何的形式。如果，她没有办法，或者不确定，自己可以很快同等回报别人的时候。

否则，心里会背上沉重的压力和负担，日子没办法过得坦荡、安稳和轻松。

不劳而获，在顾陈年那里是不存在的。还不起的，不如索性就不要。千万，莫生出不该有的贪心和妄念。

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