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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我乘明月

如飞花似雪,在漫长的冬季显得凌乱,寒风从长街的尽头呼呼吹来,把几棵树吹得沙沙作响,压根儿抬不起一丝一毫的慵懒。

李贤不知如何接话,半晌才道出一个你字。

“我?”许栀上挑了尾音,抬脸注视他的眼睛,“大人是怀疑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许栀拉着他蹲在街口,李贤和韩安待着时就万般不愿,但现在,他好像一点也不着急要回去。

今晚的场景已经生出了诡异的藤蔓,心中生长着菟丝花,荆棘也被她忽略。

天地之间唯有白与黑,红色的灯笼骤然倒在她眼中。

李贤将手中的剑别到身后,指腹不住摩挲剑柄的玄云纹,弯下腰,“你说我想要何物?”

他说话夹杂雪的清冷,又缓缓地呼出热气,一双眼睛中的光影在血腥气尚浓的云月中跳动着,墨色翻涌。

许栀看懂了他眼中幽蕴的情绪。

她信奉阳谋,不欲拖沓。

霜风落到她身上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先天的地位悬殊。

她进,他退。

所以。

杏仁眼里流淌着笑意,但不乏讥诮与晦暗。

只听少女在银白的月光之下,笑盈盈地仰头。

“大人所求权势……还是,永安?”

她词末收音不重,面色未改,甚至带着笑意。

永安既是她的封号,又指他往后的安平。

模棱两可又明确直白。

李贤如遭蛊惑,他眉心一紧,那颗心被这样坦然的姿态给震动。

街巷静悄悄的,连一只麻雀也没有。

风停了不少,入冬之后,树枝上没有几片叶子,干枯了卷了边儿的摇曳着坠落下来,他们不知道,这一棵树便是二十年前梨花树。

“张良既为幕僚,公主在臣此处所取又是什么?”

许栀听他不答,不欲再问,她兀自笑了笑,也没想着能听到他的回答。

“我要,”许栀停顿这一秒,他感到紧张。

“你的忠心,以及……”

许栀走近一步,如星如月的眼睛望着他,“永不背弃。”

李贤沉默着笑,话到嘴巴边上,自然流出,不会背叛。

许栀今天要与李贤先把庞杂的情绪顺清楚。

若他一直对张良抱有强烈的敌意,她后续要处理魏国汉臣的事情不好开展。

她本就把情爱看得轻。

现代时候下测方风餐露宿几个月,同事们夜间,难免与男友煲上一两个小时的电话粥。

许栀例行常规地和家人报完每日平安,与妈妈讲些今日事,也没有太多别的欲求。检索各大数据库,寻找失踪的祖父与遗落的珍宝,成为她追寻的方向。

甚至早些时候,田野间通讯设备不发达时,她还会携纸质资料爬上乡间低矮的屋檐仰望繁星,一边听蝈蝈蛐蛐在夏夜间鸣叫,一边更近地触碰古意。

总的来说,她是个世俗欲望很低的人。

而当许栀成为荷华之后,全身心都放在大秦与祖父身上。她对自己的事情不怎么操心,更别谈经历一场有些表意不明又在动荡不安中产生的爱情。

她注视李贤,又别过视线,不聚焦在他脸上,呼出一口冷气,她生怕自己说话的时候,因为他这张脸而受骗。

李贤咬她那一口,属实有侵略之思,她虽在感情上是个白痴,但她不会让自己成为被攻城略池的对象。

“景谦。”

她唤他的表字,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心之所属不在当世,而在未来。”

她这一拒绝,是拒绝了当下混战的整个时代。

许栀如手中挟一只微弱的烛光慢慢从未来回归到了过去,但又不断萦绕在李贤的眼前。

许栀愈发把话抛得更加明白,就像在言谈一桩买卖或者交易,“景谦,你应该明白,我的身份注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她将婚嫁,将得失置于口中,不带有一点儿自己的情绪。

李贤也恍惚间清醒,许栀绝不会耽于情爱。

“公主把李左车与韩非之事言告父亲,公主行事常常越过臣,这样的事发生太多,臣不知公主是何作想?”

暗流涌动的局势之中,李斯之事,她还是猜测,若要确认,只有与他牵扯极大的人才可真正放在心上。

且唯有李贤可谈。

“李左车出现在邯郸,轻易被张良接到秦国,你可有发觉有什么不对?”

李贤知道李家为什么愿意把李左车送来秦国,他血管里还流着白起的血。

他不知许栀与他所言深意。

“公主是觉得他回秦,太过容易?”

许栀没发觉他用词的‘回’,抬头看他的眼睛道:“是与你父亲有关。”

他父亲……

墨柒在信中也提及过,他出手是救了他,且是抱有赴死之意,在李贤的认知中,他的父亲不太可能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李贤有意撤回话语。纵然他也隐约有所怀疑,但李斯是他父亲,他重生之后唯一的执念,无论如何,他无法把锋芒对准。

“听公主之意,父亲已然同意收养李左车。”他凝墨的眸中淡淡一层月色道:“我倒是没想到那孩子还变成我之幼弟。初见时,他看见我就哭,要是知道我又曾见他父母自戕于邯郸,他怕要视我为仇敌。”

“李澶夫妇之事要算作郭开之手,你那时处境困难,无法救乃人之常情。”

“公主还曾担心过臣之处境?”

两人并行,闻言,许栀微微滞后一步,她看他的侧影在树荫下似幻如梦,勾月中也似有狡兔奔腾,不然这风如何这般,直要把夜色也渲染得朦胧。

“你送我那只雪兔,左车很是喜欢,我来邯郸城……”

她不能对他说,她着急来邯郸城有一半的原因是担心他。

黑袍洒洒清光,三千明月色,八日忧心,一眼入囚。

“我来邯郸城时,不便带上一只兔子,便把它送给左车了,还起了个名字叫‘富贵’。”

“也好,”“送给你的东西便是你的。”

“不问问为什么起这么俗套的名字?”

李贤侧过头,“为何?”

“我只愿你此生能做一个平安富贵的闲人。”

闲人?他何尝不想推手不管,置身事外。这般如轨迹推行的命局,一步步还在发生着。可他从再次醒来的那一刻,已是局中人。

许是太冷的风越发让人感到寒冷,也让许栀清楚地看到了一个背影的寒寂。

不同于她以女儿的身份所见嬴政,大片浓白厚红之下,她清晰可见李贤灵魂深处清瘦败落的颓废。

“我若偏想要为所求一搏,公主又该如何?”

“不如何。”许栀笑笑,“我看你如观己,又像是照见往昔。”

他自嘲道:“从容闲雅,非我所得。”

李贤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在张良身边,才能寻得那种淡静平稳。一如她曾描绘过的大同之世,那个缥缈无处如同仙境的二十一世纪。

一缕风撩起她的发梢。

檐下飞雪沉沉,许栀似乎窥见一丝真。

“我欲与君复出咸阳,重登颍川,看林深雪原,追猎狡兔,怎不可得?”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她的声音穿透光影与上一世他父亲之言无暇重合。

夜深风大,她不禁咳嗽了两声。

“就快回去了,你还病着。”

她一边说话,一边重新把他解开的系带给他系好。

寥寥几字说尽,冷冷月光,留一点暖色。

李贤数不清自己是怎么就落入了这样的迷雾,他从来把感情与利益瓜分得干净清楚,屠夫剃骨剖肉般的利落。

但实际上,李贤连自己的心也管不住。

他一旦看到她。

看到她眼底生发的情绪。

他就知道他彻底完了。

就好像,这一辈子已经看到了圆满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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