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暗涌(二)
江枫走出船舱,伸展了一下四肢,极目远眺,地平线已经出现在西方。
这次的扶桑之行,江枫赚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由于做得其实是无本买卖,获利比正常交易丰厚得多。将金银、各色货物按照现价折算,利润约为三万五千余贯!以小小钻风船的载运能力来说,已经是高得不可思议。饮水思源,江枫决定拿出一万贯,一定要张振玉收下。张振玉顿时恼了,说若是非要自己收了这钱,那便是逼着自己离开。江枫无奈,只得作罢。
黄河以北已经沦陷,有些宋金势力犬牙交错的地方民不聊生,乱匪横行,根本无法落脚。一行人只能驾船缓缓向南,沿途打听得康王已经称帝,将行在安顿在建康,觉得天子脚下应该比较安全,便沿海岸往建康府而去。
这一日,船行至淮河口附近,船上食水几乎告罄。江枫与众人商议,决定把船沿淮河逆流而上,看看能否找到补给。此时的淮河还没有经历一年后惨烈的黄河“夺淮入海”,河水平缓清澈,灌溉着两岸肥沃的土地。钻风船惯能逆水行舟,而且此时又是顺风,毫不费力的便往内陆前行了数十里。哪知守淮宋军为防备金军来袭,早已坚壁清野,原来繁华的淮河两岸,商埠口岸具成焦土,连村落都迁移到离岸很远的地方,众人一筹莫展。
正没奈何间,隐约听得北方传来阵阵呼喊之声。江枫手搭凉棚望去,只见北岸有几处军寨依水而结,水寨外的码头上,停着几只战船,有一条载客的小船也靠在码头上,那船上人数不少,几个宋兵正在把船上的人往岸上驱赶,小船摇摇晃晃几乎翻掉。其中一个妇人倒在船头,被一个宋兵伸手抓住发髻,横拖倒拽的拉到栈桥上,嚎哭之声传出数里,闻之让人动容。
江枫顿时呼吸粗重起来,他把手一挥,命令道:“去北岸,看看怎么回事!”
谢平川急道:“大郎,不可莽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世上尽是这等情状,咱们小小百姓管不了的!”
那哭声、叱骂声一阵阵随风飘入江枫耳中,他毕竟年少,血气上涌之间,如何还能听得进谢平川的劝告,只是催促水手行船,钻风船飞速向北岸驶去。岸上的宋军已经发现了他们,顿时紧张起来,撇下那载客小船,急火火的分派人手登上战船。可是宋军战船庞大,人手不足根本开动不起来,而且此时刮的恰是西南风,升起帆也一时行不得船。一个军官急的跳脚大骂,命手下回寨把队伍拉出来,接着挥舞刀鞘将拦在他面前的百姓一顿乱打,让他们回到船上不得乱动。
江枫看得暗暗摇头,自己不过一艘钻风小船,尚未表明来意,只是来得稍稍快了一点,就吓得这些守淮宋军鸡飞狗跳,若真是鞑子来了,怕不得一触即溃?这些兵将抵御外侮不行,欺负老百姓却是拿手好戏。
小船上的情形已经清清楚楚,二三十人抱着头蹲在船底,老弱妇孺皆有,身上穿的均是汉人百姓衣衫,有个女子肩膀衣衫已被撕去一片,披头散发的坐在船板上,抱着肩膀瑟瑟发抖,似乎正是刚才被拖拽的女人。一人躺在码头的地上,已经身首异处,鲜血流的到处都是。
船上的宋兵见开不动船,又都跑下来,只因长官没有下令回寨,只得站在那军官身后,手持兵刃,目光游移不定,打着随时往寨子里跑的主意。那宋军军官长了一把络腮胡子,看着倒也威风,他清了清嗓子,冲着船上大吼一声:“呔!俺乃淮北东路涟水寨水军统领丁祀!来者何人?竟敢冲撞军寨,不怕死么!”
江枫一时语塞,自己一个商人,确实没有理由找军队的麻烦。他把牙一咬,正欲直叱其抢掠南逃百姓,旁边谢平川的声音悠然响起:“这位将军请了。我等乃是湖州团练使李大人的属下,受命巡河,查奸细不法事。”
“湖州团练?”丁祀的眼睛斜睨着他们的船,心中揣摩这些人的来意。自打金军南下,各地民壮、团练多如牛毛,多数是地方地主乡绅自发组织起来,保卫一地平安,但也有不少是山匪水贼借机洗白,挂起某某团练的旗号向朝廷伸手要粮要饷。他虽然恼恨对面显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但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倒也正常。
丁祀点点头,面皮稍微放松了一些,问道:“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各位来此作甚?”江枫一指那客船,大声质问道:“敢问丁将军,这些人犯了何罪?为何要扣押他们?”
丁祀咳嗽一声,说道:“他们都是北边来的,俺怀疑其中有金国的奸细。”
江枫道:“我听说军中细作均是精壮男子,哪里有派遣老人妇孺为奸细者?这一船人,将军看着是奸细,我看却皆是大宋良民百姓,莫非他们带的财物太多太沉,将军怕他们到不了江南?”
这话已是极为诛心,丁祀顿时大怒,拔出腰刀喝到:“反了!反了!这些人来历不明,把他们拿下!”接着他一指客船,喝到:“先将这船上的人统统砍了,免得奸细漏网!”
这时候嘎吱声响,宋兵身后的寨门开启,数十名士兵和手持棍棒的民壮冲了出来。丁祀一见大喜,当即就要指挥手下杀人。此时客船中忽然站起一个人,双手高举,大声喊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我是御史中丞秦桧!你们之中可有读书人?读书人应当知道我的名字!”
这人身穿儒衫,背着个大包袱,头戴一顶斗笠,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听他这一喊,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难民中怎么会有个朝廷大员冒了出来。
“秦桧,秦桧,这名字好熟悉。”江枫心中默念了几遍,却又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见过这个人,不由得摇了摇头。谢平川脑子转得快,立刻在船头讶然施礼道:“哎呀!原来是秦中丞!中丞劳苦,回来不容易啊!”江枫此时也回过味来,刚才他气血上涌,不管不顾的跟那丁将军翻了脸,反而险些害了满船百姓的性命,如今这人自称朝廷命官,不管他是真是假,先坐实了此事,让那丁祀不敢造次,当下也大声道:“秦大人志大才高,官声播于海内,此番更是孤胆闯关而还,对我大宋忠贞不二,实在令在下感佩不已。”
丁祀身后一个高瘦的汉子,讷讷的说:“俺,俺听过这个人。”丁祀回头看着他道:“王秀才,你一个卖酒的穷酸,又知道些什么?”
王秀才鼓起勇气道:“衙门以前让我抄朝廷的邸报,其中提到过御史中丞秦大人的名讳。”
这时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丁祀的面孔。数十条人命,就在他一念之间。丁祀皱起眉头,一时难以决断。按他本意,应该立刻动手杀掉所有知情的人。然而这位自称秦桧的三品大员,虽不一定是真的,可万一是真的,杀死他的后果就太过严重,周围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又没这个本事留住那湖州团练的船,看来只能作罢了。他是个粗人,却一点不傻,眼珠一转,说道:“咱们奉张太尉之命守河,职责重大,必须要严查奸细乱匪,这军令是半点也不敢马虎的。刚才也看过了,这船上都是大宋百姓,你们这便去吧。”说罢扭头便走,招呼自己手下回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