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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玉楼春(一)

街上的横流的污水, 满地的垃圾, 街角的粪便, 都一一消失了。

“短”和“蓝绸子”们,带着民兵把原来肮脏不堪的城市清理一新。

秦达秋自从来到云南之后,从没有这样舒心过。

但是环境上的舒心,并不足以改变他此时的恶劣心情。

短正沿街“讲道理”,贴告示,大老远,都能听到他们的大嗓门:

“天下农民米谷, 商贾资本, 皆归天下人所共有。全应解归元库。”

路边的店铺一间接一间的都关着门。

只有丁家等少数几家还开着, 但是也门庭冷落。

秦达秋又见前面原来的府城衙门, 变成了“百工衙”。进进出出的, 都是百工之人,三教九流。

光是据秦达这段时间所知道的,

军务类的,有典炮衙、制铜衙、铅码衙、弓箭衙、典硝衙等等,

粮食类的, 有舂碾粮食的舂人衙、有宰割畜生的宰夫衙、制豆腐的豆腐衙等等。

服用类的, 有典织衙、缝衣衙、国帽衙、金靴衙、典妆衙,还有建造房屋的典木衙等。

交通类的, 有制造船只的金龙船衙等。

铸造货币的, 典金衙等,

雕刻书籍的镌刻衙等。

总之, 秦达秋认为,这寿玉楼,恨不能把每行每业都分出个主管衙门来呢!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的义军的临时处理公务的衙门,正挤满了一堆短、还有男男女女,正在领米粮、蔬菜、肉、油盐、服饰。

这也是寿玉楼整出来的,据说是义军中长期搞的什么“元库”。

大凡参加义军的人,衣食全由元库供应。

秦达秋曾经出于某种心思,套过一个义军小鬼头的话,从他那得知,这供应,主食米粮以足食为原则,定量根据劳动轻重而有差别,像这小鬼头身为男子,又干重活,就每天能领一斤半。干轻活的,就领一斤。通常女子也是领一斤。

副食则有肉类、蔬菜、油盐。除此外还有贴补买菜钱。

服装也由元库统一给。

秦达秋对此有点羡慕,但也有点不屑一顾。他曾和自己的一位朋友这样说过:“呵,义军这是把这些成人当小孩子啊?什么都要管。哪里还有自由呢?”

何况现在城镇中的贫民大都极羡慕义军中人享有的这套“元库”制度,认为从此之后衣食无忧了,都纷纷想挤破脑袋到义军里去当个大头兵。

于是寿玉楼一到云南主管,收拾尽了士绅们,等控制了云南的大部分田地之后,城镇之后,就磨刀霍霍地准备废除商贾资本,借这些无知群氓的向往,迫不及待地开始把义军中实行的这一套,也推广在整个云南了。

真是愚昧。他摇摇头,心内想:你们都去义军那吃喝了,不去店铺里买东西,这商行不能运转,云南会崩溃的。

会崩溃的。他想。一定会。

虽然这一个月来,几乎所有大理城镇的人都被组织起来参与生产,这一个月没有买卖活动,人们无分富贵贫贱、父子兄弟各有差事、量才夺用,并不勉强,有工则赏,有罪则罚。

但是一定会崩溃的。他想。

虽然这一个月来,他走街串巷,看义军张贴招贤榜,说:“民间英雄最多,人才不少,或木匠、或瓦匠、或铜铁匠。或吹鼓手,你有那长,我便用你那长;你若无长,只可出出力的了。”

所以人人有活做,家家门户洞开,士庶衣冠整洁,大部分人都吃的好,穿的好,红润白胖了不少,仅仅有条,连乞丐都不见一个了。

但是,终究会崩溃的。他想。

义军甚至还砸了庙宇里的偶像!他们一把火烧了祠堂里的偶像,砸了各地淫祀,推倒了孔庙。这样的暴行,难道不是会遭到报应的吗?虽然,这些愚昧的农民、贫民,开始诚惶诚恐,生怕遭灾,但见神像被烧后,宗庙被毁后,什么祸事都没有,没了借口鬼神来要钱的那些神婆神汉宗子宗相后,日子反而好过了,他们竟然便也把寺庙宗祠的牌匾捡回去当柴烧了。

但是,必然会崩溃的!他想。

等秦达这样愤愤不平地想着,走到商会的大门口,就见商会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守门的手臂上绑蓝绸子的年轻人问他:“你是个生面孔,有什么事吗?”

“这位军爷,我是商会里秦达春的族弟,也是个做棉花生意的商人。是千里迢迢来投亲的。”

“哦,姓秦的,也是做棉花生意的。你们还真是一家子都做这个行当了。可是真不巧,秦副会长和商会的其他人,今天都去赴义军的宴了。恐怕晚上才能回来。”

秦达秋笑道:“这没什么,这没什么,我住在秦家城外的院子里。改明儿再来拜访族兄。”

看这个陌生人走远了,年轻人才嘀咕了一句:“哎,恐怕你这几天都见不到副会长了。这几天商会和义军吵的也太厉害了。”

“各位是我等的盟友,怎么让各位做不成生意呢?只是说,你们的货物,包括粮食、布匹等,由义军统一价格购买,然后由我们分配给城内居民。”

寿玉楼镇定自若地这样说。

“寿先生,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吗?”一个和丁世豪等大商人走得极近的岳姓大米商,脸色实在是够难看了:“只有你一家买家,定价还不是你们义军说了算?我们要是不卖给你们,那不就是卖不出去了吗?”

寿玉楼笑道:“别急,别急。毕竟,我们都是盟友,诸君助我等良多。如果老兄不乐意,我等也可以退一步。只要你把眼前这份限价条款签了,从此后,我等保证放开米粮等管控。保证你们的买卖自由。”

岳姓米商的脸一下子黑了,嚷嚷:“这跟单卖给义军一家,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等于白送给那群穷......那些平民!你这不是刁难我们吗?”

寿玉楼的副手戚丽容道:“岳兄,只要你们不存了哄抬米价、粮价、药价等的心思,这就不是刁难了嘛。”

“你!”岳姓米商被戳破心思,那脸色登时黑转青了,听见戚丽容笑道:“有些丑话,我们必须说在前头。岳兄之前和几个米商,一起囤积粮食,哄抬米价,导致城内生米荒,不少穷苦弟兄为此挨饿。而对外却压低米价,导致农民卖粮所得,堪称贱卖。须知,我们刚刚入城的时候,其实有不少穷苦的兄弟向我们控告你们哄抬米价。我们还没追究呢。”

说着,顿了顿:“我们义军自打着旗号以来,诸位也都知道,我们自称‘拔生救苦’、‘天下大同’,绝不是说说而已。不允许任何人损害乡亲们的利益。”

这下,岳姓大米商等人气得脑门疼。看他这样,鼓动他上去的抬轿派等人,自然知道,在这个限价条约这方面,是毫无商讨的余地了。

商会的众人一时沉默下来。不少抬轿派的大商人愤而离场。

寿玉楼也不拦他们,等这些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望向一直沉默的蓝绸派,道:“诸位又怎么说呢?”

作为中下等的小商人,其实蓝绸派也不愿意签这个“限价条约”。毕竟,作为一个商人,谁愿意签这个限制自己牟利的条条框框。

但是,一来,中下等商人本身家境也不见得有多优渥,二来,他们自己本身卖的货物,价格通常也走低廉路线,如果限价了,一来,那些低层的小商人,虽然有影响,但没有大到那个地步。甚至他们别的生活成本、货物成本,还有所降低。

所以隐隐倾向于“签了也好”。

而中等商人,以泰西的机器开厂的黎玉郎等人为,他们本来走的就是薄利多销,尽量地降低成本。因此,限价之后,对他们虽然有影响,但对影响也不大。因此是“无所谓”。

不过,另有一件事,却是蓝绸派的主力——工厂主们所十分关心的。

黎玉郎道:“我等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义军要禁绝土地购买?”

蓝绸派需要大量的土地来种植棉花、桑,还需要大量的土地当工厂。需要大量原来被束缚在土地上、宗族里的工人。

所以,他们积极地帮助义军平息地主,买来泰西的军火,攻打顽固的大乡绅。积极地参与剿灭宗族。

就是想等大乡绅灰飞烟灭之后,他们可以把那些耕地用来种植棉花,用作工厂

想等宗族湮灭之后,大片地土地也被他们用作工厂了,农民自地来成为他们的工人。

可是,义军却禁绝土地买卖,甚至把大地主手里的土地全都无偿地按人口、劳力,分配给了农民。

这样一来,有自己的地种,还没有可恶的地主,谁来他们厂里啊?

义军又禁绝土地买卖,说这是天下人的地,他们手里有钱,都买不到扩建工厂、种植原料的土地。

这可如何是好!

寿玉楼十分清楚他们的心思,闻言,他那张俊美文雅的脸上,一个温柔的微笑:

“诸位,如果允许土地买卖。恐怕,没多久,那些家庭劳力众多的农民里,就又要出现许多新的地主了。新的土地兼并。到时候,又是‘贫者无立锥’之地。我们义军,一向要耕者有其田,好不容易打死了大地主们,怎能又叫他们死灰复燃?”

那我们可以把那些土地都买下来,让其成为种植原料地和工厂啊!那些靠租子吃饭的寄生虫大地主不就出现不了吗?

如果眼神可以说话,寿玉楼大概能听见他们呐喊的眼神。

黎玉郎默然片刻,道:“我们也知道义军的顾虑。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田分三等,最下等的贫田是很难种出东西来的。义军最近在分配贫田上的难处,我们也有所耳闻。这样罢,工厂嘛,有块地就好。允许我等买最下等的贫田做工厂,这个钱,拿去补贴那些农户。这样的话,一举两得,义军也不用愁这些下下等的贫田怎么办了。至于种植桑、棉等原料的土地......不知道义军可否稍退一步,允许我等有限地购买一部分中等田。我们可以商量购买的价格......”

“不行。”寿玉楼却断然拒绝:“我们可以分配给诸位一部分下等田做工厂。但是,绝不允许土地买卖。这是底线。”

他拒绝的这样断然,一时之间,蓝绸派嗡嗡声四起。

林若山站了起来,风度翩翩地打圆场,接道:“如果义军愿意照顾盟友,那么,我提个建议。请义军治下分配到土地的农民,用他们的分配田,为我们种植桑、棉,我们在义军的监督下,以公平合理的价格收购桑、棉等原料。一切自愿。这样,也不违背义军土地买卖的原则。”

寿玉楼听罢,笑道:“可以是可以。我们退一步,只是,诸位也得退一步。我们需得定一个价格,之前有个限价条约,约定了出售粮食、布匹、药品等的最高价格。同样——”他含笑推出一份文书。

蓝绸派定睛一看,这居然是一份定价文书。其中规定了收购桑、稻的最低价格。

不少工厂主一看就暗自骂娘了。要是按照这个最低价格来,起码比原来他们收购农民的桑、稻,或者是自己派人去种,成本要高上三倍不止!

黎玉郎沉吟片刻,却道:“可以。”

其他几个人不理解地望着他。黎玉郎示意他们安静,回去再说。众人知道他一向精明,便十分不情愿地把那个条款签了。

就在寿玉楼等,正在和商会谈话的时候。

义军在大理的暂时办公处。

不少义军的将领正满腔怒火地坐在那。

其中,一个叫叶修文的,一把虎头刀砸子雕花桌子上,率先难:

“寿玉楼也不讲情面了!大家战场上,都是为义军雨里来,风里去的。我们流了多少血汗,他寿玉楼一个白面书生,知道个屁!妈的,我们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不就是想多分点地吗,请人帮助种一下吗?这云南、广西,难道是他寿玉楼一个人打下来的?老子打天下,老子凭什么不能分多点?他奶奶的,你们知道寿玉楼这龟孙怎么说的?‘这地不是我们单个的地,是天下姊妹兄弟共有的。’他居然还撤我的职!”

场面一时嗡嗡声顿起。不少人面露同情、义愤之色。

段融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走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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