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丈夫回来了4
周母的动作很是迅速,几乎刚吃过午饭,将儿子打发去照看当家的,她就领着儿媳出了门,临行前,还没忘记各准备一筐子鸡蛋。
周母名刘翠兰,娘家牛头村,在小溪村往北五公里外,而阮家所在的杏花村,则恰巧处于南边,方向相反,自然不能同路。
提着鸡蛋,阮柔边走边回顾着有关原身娘家的回忆。
一路上遇到熟悉的村人,也都客气打过招呼,做出一副忧愁状,与原主表现别无二致。
因着家中只有一双儿女,阮家爹娘对原主也十分疼爱,女儿出嫁,除给原主添置箱笼布匹等物,还额外给了十两的压箱底银子,在乡下可谓十分厚重。
原主嫁进来一年,周家条件过得去,倒也没眼皮子浅的动原主嫁妆,如今银子还在她手中,但一年来做绣活赚的钱几乎都用来改善生活,丝毫没有留余,至于先前说给周青远赶考用了,则全是她编的瞎话。
阮柔到的时候,阮父照常在后院的木工房赶制家具,阮母则在打理后院的一块小菜地。
女儿回来,阮母祁红又是高兴又是担心,“怎的这时候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阮柔前世见过形形色色各种人,如今自然能瞧出眼前人的真心。
她放柔了声音安慰,“娘,我没事,是婆母让我回来一趟。”
提起亲家母,阮母就没个好气,“她让你回来干什么?“
天底下就没几对相处得好的婆媳,更何况周家那老婆子向来眼睛长在头顶上,她心疼闺女,当然看不惯对方。
“娘,等爹过来我再一起说吧。”
“对对对,你先坐,累了吧,我看你都瘦了。”说着朝屋里喊,“石头,去给你姐冲碗红糖水。”
没一会,小石头应声而出,却是端着整四碗糖水,挨了亲娘一个脑门崩,“糖水不要钱呐。”
阮父掸干净身上的木屑,刚从后院走出来,见状笑道:“孩子心疼你呢。”阮母遂不再说话。
一家四口齐齐喝着红糖水,阮柔只觉得嘴里甜滋滋的。
阮父发问:“可是有什么事?”
阮柔没有隐瞒,当即将周母的打算道出。
得知是来借银子买药,直性子的阮父当即开口,”要多少,家里多的没有,几两还是有的。”
阮母却没他那么爽快,小心翼翼问道:“慧娘,你是怎么想的。”若女儿执意要借,她也只能给银子,可到底女婿已经去了,她不得不多想一层。
阮柔意外于这个妇人的机敏,却也欣喜有人配合,“我,我不知道,婆母她不想卖地。”意在提醒周家还有十几亩地,并不是真的缺钱。
阮母似是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二十两,能借到那么多吗?”
显然不可能。乡下人家挣点银子不容易,都当宝贝似的藏着,根本不愿意外借。
“肯定还是要卖地。“最后,她下了结论。
那么问题来了,一家老小如今老幼病残,挣不了钱,既然早晚都要卖地,那借的银子打算怎么还,还是说,暂时压根不打算还了。
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阮父也慢慢皱起了眉头,为难的看向女儿,在他想来,不借钱,女儿在周家的日子铁定不好过。
阮母却没那么多顾忌,原本她最看重的就是女婿出息,只要女婿高中,挣一个秀才娘子的身份,女儿就算赚了,可如今女婿没了,没得还要女儿把一辈子都搭进去。
“慧娘啊,你跟娘说说,是怎么打算的?”
阮柔抬头,迟疑着道:“娘,我不知道。”
阮母是真着急,试探问:“慧娘,要不我和你爹接你回来吧,咱们还跟以前一样。”
“可,可婆婆说以后好好过日子。”她讷讷。
阮母只觉女儿命苦,刚嫁过来一年就经历了丧夫,又没个孩子,日后哪还有好日子。
女儿伤心归伤心,可为长远计,怎么也该做别的打算,阮母打定主意劝女儿改嫁,当然,现在说还为时过早,毕竟女婿走了还没一阵。
“慧娘,你在周家,不要拼命做绣活,伤眼。有事也不要自己撑着,亲家还在,哪里用得着你出头。“
“嗯。”
阮母一句句交代,絮叨个没完。
阮柔将头靠在她怀中,感受着对方身上传递来的热度,心中酸酸胀胀,有娘的孩子可真好啊。
最终,在阮母的坚持下,阮柔从阮家只带走五十文钱,就当是买那五十个鸡蛋的钱了。倒是惦记着女儿在周家不好过,硬是给塞了好些糕点红糖,让她不要亏待了自己。
阮柔走在回去的路上,感受着比来时还要沉甸甸的篮子,心中微暖,这是她自娘亲离开后,第一次感觉到来自父母的疼爱。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阮母逮住一旁的小儿子,教训道:“年纪不小了,还不懂事,长大以后给你姐姐撑腰,知道吗?”
“知道。”小石头挥舞着拳头,一副恶狠狠的模样,“谁欺负姐姐,我就打他。”
“这就对了。”阮母满意,松开小儿子,“去玩吧。“
小石头机警地跑远,不一会就不见踪影。
阮父摇头,问老伴:“你是想接慧娘回来?”
“嗯,慧娘还那么年轻。”多余的话不用多说。
————-
在阮家耽误了好一阵,回到周家时,周母已经在了,肉眼可见,她的脸色不大好看。
瞧见人回来,她勉强挤出个笑脸,“慧娘,回来了啊。”
“嗯,”阮柔应着,将带回来的五十文钱交出,不好意思道:“娘,这是我娘给我的。”
瞧见只有五十文,她连面上的慈和都伪装不出来,木木地接过钱,默默在心中算账。
她这次回娘家,只从她娘那借到了一百文,还是她娘背着嫂子给的。
想起娘家发生的那些不愉快,周母眼神微沉,也没脸教育儿媳。
朱家的条件没有周家好,她到周家算是高嫁,这次嫂子也是拿的这个借口堵她。
“小姑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家什么情况你还不清楚。”她斜着眼,带着显见的讥诮,“娘,周家好歹有十几亩地,咱老朱家才几亩。”
朱婆子犹豫不安,儿媳的话没错,可女儿遇见困难也不能不帮,最后也只给出了自己的一百文私房钱。
她以为儿媳不知道,却不知小朱氏将一切看得清楚,只是钱不多她也懒得做那个恶人。
一百五十文,就是婆媳俩此行回娘家的收获,周母暗恨。
已经耽误了一天,怎么说明天都要去镇上找林大夫拿药,再延误不得。
周母咬咬牙,进了主屋,当着周父的面取出家里的地契。
家里的十亩良田分为两块,三亩旱地是一块,合计三张地契,都是衙门上过契的,十几年下来,薄薄的纸张已经泛黄,却依旧重若千金。
“当家的,今天拢共借了八两多,不够药钱,我预备再卖两亩良田。”她冲床上躺着的人道。
周父眯着的眼睛瞬间瞪大,坚定道:“不能卖地。”
“不卖能怎么办,你走了,留下我和青沐两个吗?”
周父立时颓丧下来,“唉,那就卖吧。”两亩良田怎么也能卖个十五两银,应该够他养好身体,只是愧对祖宗。
第二天一早,周母就将要卖地的消息放了出去,顿时轰动了整个小溪村。
照例来说,这等消息要先通知熟悉的人,毕竟农家田地难买。可谁叫大嫂二嫂昨天都嚷着说没钱了呢,周母恶意想着,既然没钱借她,当然也没钱买地。
不到一个时辰,整个村里的人几乎都赶了过来,其中自然包括有所顾虑的周大嫂和周二嫂。
地里如今还种着一茬庄稼,等到秋收就能收粮,周母咬紧了两亩地一起卖,十六两银子,一文都不肯让。
村里有这么多钱的到底是少数,大部分人就凑个热闹,但说的话也足够扎心。
“唉,可怜哦,好好的一家子。”有那善心的忍不住感慨。
“我看是没那个当官的命。”尖酸刻薄的妇人没钱买地,说的话也不讨喜。
有那八卦的好奇问:“大海、大江家的,你们俩都不买吗?”
聪明点的都知道不会买,否则也轮不到他们知道消息。
周大海家的也是郁闷,白白借出去五两银子,结果还被怨上了,找谁说理去。
相反,周大江家的就看得开,两家关系近,买这两亩地以后少不得争执,还不如不插手。
讨价还价一番,最后还是十六两卖给了村里的一户族人,是两兄弟合买,不过后面分配的事就跟他们无关了。
瞧着周母手中紧紧攥着的地契,买了地的两人眼睛直冒绿光,这可也有他们的一份了。
两边都急,约定第二天两人一起去衙门过户。
一切尘埃落定,周母只顾着心痛,阮柔却在心中思量。
上一世,原主是主动给出了十两的嫁妆银子,有十两打底,后来周母死活又借到了十两,硬是撑着没有卖地。
那么多的地,又不用再继续供着读书人,哪怕周父身子不好经常要喝药,靠着种地和原主做绣活,硬是将这个家给撑了下来。
如今么,对周家来说还只是开始。原主的怨,她会替她一点点抹平。
————-
回春堂,林大夫看诊的第三日,他几乎以为那家人不会来了,却不料一抬头就看见那家的妇人。
“林大夫,抓药,”她强调,“好药。”
少了两亩地,周母的心情委实算不得好,对上大夫还得好声好气。
林大夫愣了一下,喊学徒盯着点,随即将人带到了后院,珍贵的药他都不敢放在堂里。
从柜子里取出珍视的锦盒,褪去层层包裹,一只白胖的人参出现在眼前。
他免不住有些嘚瑟,“几十年的老山参,一根就花了一百两,不过你们用不着那么多,”他边说边比划,“喏,这么多就够了。”
说着准备动手,旋即想起来什么,问道:“冒昧问一句,银子带了吧?”
虽然都说医者仁心,可医者也是要吃饭的,容不得林大夫不谨慎。
“带了带了。”见果真是人参,周母那些沮丧顿时抛到了脑后,还是当家的伤势重要。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待收好了人参,林大夫重新将人带回前面给人开方子。
这一次的方子就与前次完全不同了,都是上好的药材。
学徒在一排抽屉前开开合合,不一会,就称了一大把药下来。
按照方子的配比,学徒将一包包药配好包上,“一共五两银子。”
周母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刚才的人参已经用去二十两,这又是五两,哪是药房,吃钱的怪兽还差不多。
可该给的还是得给,五两银子换了两提药包,出了回春堂,周母的腿都是发软的。
本以为卖了地家中好歹宽裕些,如今可好,又只剩下一两多银子,周母心中直发苦。
到了镇口,来镇上办理过户的兄弟俩还在等,看着心情很不错,连牛车的一文钱都帮着出了。
回了村,周母心急,直接奔向家中煎药,却不知道村里一群人聚在一起吵翻了天。
“看他们家还是挺有钱的,应该能把我借的一百文还了吧。”有妇人道。
“你只有一百文,我还借了两百文呢。”
向来借钱容易还钱难,众人倒不担心周家还不上,就怕人不想还。
“你说,我们现在去找她要能要到吗?”
“难。”有聪明的猜测,“借钱本就是不想卖地,听说又去镇上抓药了,估计回来钱也没了。”
“唉。”有人替周家叹气,“好好的一家子。”
常话道祸不双行,周家这是赶上了。
有年纪大的在那悄悄咬耳朵,“我看小媳妇受不住。”
“连个孩子都没怎么守?”
“也是,我看要不了多久就得归家,那周家更难了。”
“谁说不是呢。”
......
旁人的悲惨,便是再艰难,于人口舌上不过闲事一桩。
周母回家给周父熬了药,配上一片薄薄的参片,周父的精神果真好了很多。
周母欣慰,好歹钱没白花。
人一旦借了钱,但凡有良心的,都总会惦记着,周母自然也不例外。
周家一家子全靠几亩地养活,儿媳进门后还多了卖绣活的钱,倒是寻常村人农闲之余还会去镇上打打零工,像周家却是从来不用去的。
周母自己一个人照顾田地都够呛,更别提赚钱,唯一的儿子也还小,她能用的也就大儿媳了。
眼见着儿媳又在院子里发呆,她实在看不过眼,督促道:“慧娘,要是没事就做做绣活吧。”
阮柔听话拿了绣绷来,依旧有一下没一下戳两针,大半时间依旧望着天上,一副伤心忧愁的模样,弄得周母想劝都没了立场,今时不同往日,她着实不敢对这个儿媳太严了。
阮柔倒没打算在周家耽误太久,按照她的预估,阮母估计等不了太长时间,可能也就一个月,会上门来接人。
她自己左右是任人摆布的,丈夫死了,在婆婆和亲娘之间,不用想都知道做什么选择。
周母却是没料到,儿媳早早抱了求去的心思。
药一天天的喝着,周父身体渐渐好起来,慢慢的也能下床走动,只是依旧用不了力气。
周青远的死对所有周家人来说都不是个好消息,但唯独周青沐除外。
原先他虽然是家中小儿子,可上面有个优秀的大哥,本就不算得宠,如今成了独苗,爹娘都将其当做眼珠子,可算体验到了独一份的待遇。
小孩子向来得势不饶人,察觉到大人的态度变化,愈发放肆,今儿喊着要吃糖,明儿叫着要吃肉,周母能满足的都尽量满足,这也使得家中负担愈发的重。
周母自觉是花自己的钱,却没想过,村人看在眼里会怎么想。
大抵借钱出去的人都看不得借钱的人过的大方,因而没两日就有人上门来催债。
第一个上门的是家中一个条件不怎么好的族人,只见人衣衫破旧,满脸的局促。
“嫂子,我,我是想问,先前借的那二十文能还了吗,家中实在揭不开锅了。”妇人的手紧紧揪着衣角。
周母没多想,见人说的情真意切,二十文也不多,当场就将钱还了。
谁知,这一还就捅了马蜂窝。
村里本就没有秘密,一道借的钱,没道理还了这个不还那个。
当天下午,哗啦啦一群人就闹上了门,吵着要还钱。
周母一个头两个大,想说压根就没钱,却压根没人听她的,闹得一团浆糊。
还是周父站出来,说会尽快凑钱还上,才打发走了一棒子人。
等人全部离开,周父周母齐齐苦了一张脸。
周母在一旁算着,不算大哥二哥家,村里还欠了拢共二两,是如何都还不上的。
“再卖一亩地吧。“最后,周父下了决定,总还得在村里过活。
“那大哥二哥那边呢,还有我娘家。”说着她看了眼儿媳,补充道:“还有亲家的。”
大哥二哥那我去说,再缓一缓,等秋收后收了粮食就能还,你和亲家那边不多,先还上吧。“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周父的话毫无语气波动,可周母就是莫名觉得收到了讽刺,脸上有些难堪。
一回生,二回熟,再卖掉一亩地的周母除了心痛,已经没了其他的想法。
这一次需要的银子不多,卖的是一亩旱地,拢共卖了五两银,还债用掉二两半,还剩一半。
周母瞧着碎银唉声叹气,对着当家的问:“以后可怎么办呐。”
这一次周父伤了腿,以后做农活都会受到影响,她以往不怎么下地,压根忙不过来。
自己不能干,就得花钱请人干,只要想想,周母就觉得脑袋疼。
“我尽量干,不行再请人吧。”周父经这一遭也看开了,什么钱财、功名都是假的,好好活着才是真的。
背着孩子,周父叮嘱:“你对慧娘好些,安安她的心。”
“我知道。”周母也担心,小声问:“你觉得她守得住吗?”
“不知道。”周父摇头,随即道,“你在她面前多提提青远,看能不能留住,最近就不要让她回娘家了。”
一说到大儿子,周母又要掉泪,“我可怜的青远啊,你放心,你走了,我会把你媳妇留住的。”
想起优秀的大儿子,周父眼神暗沉。
这年头人就讲究一个入土为安,可大儿子尸骨无存,衣冠冢都是用的旧衣服,又没个子孙后代,叫人如何不痛心。
他想了想,道:“把慧娘留住,等青沐有了孩子,给青远过继一个吧,也算给他们留个后,逢年过节有人上柱香。”
“嗯。”周母应下,丝毫没有一丝愧疚不安。
翌日,阮柔敏锐的发现,周母的态度更好了一些,明明前几日对她不做绣活还有些意见,现在却一脸和善,笑着招呼她吃饭。
阮柔稀奇,知道对方是在用怀柔政策。
她也不拒绝,左右在周家还有一段时间,过得好些总是好的。
如此,又过了一个半月,周青远已经逝世三个月,这段时日,阮柔在周家的待遇相当不错。
周母自以为将人融化,结果,却还是在亲家上门的时候傻眼了。
“亲家公、亲家母,可是有什么事?”周父心中升腾起强烈的不安。
阮母来接女儿回去,又不是结仇,故而态度也十分亲近。
“亲家,我是来看看慧娘,还有些事,想跟你们商量下。”
“进来坐吧,翠兰,去泡杯茶水。”
周母装作去倒水,实则去儿媳的屋里悄悄打探情况。
“慧娘,亲家来了,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阮柔装傻,“啊,我不知道,爹娘来了吗?”说着露出欣喜的模样,作势要出去。
周母阻拦不及,跟在后面出了门,要进屋才想起没拿茶叶。
说是茶叶,其实是自家炒制的粗茶,喝起来满嘴的苦涩感,并不好喝,在农家却是十分金贵的东西,只有待贵客才会用上。
屋里,阮父阮母寒暄了几句,见着女儿过来才开口说正事。
“亲家,实不相瞒,我们是想接慧娘回去的。”
哐当一声,茶碗落地发出的清脆声响惊到了屋内的人,周母慌张蹲下要收拾,却不小心割到了手。
现场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